泰源事件發起者陳良、鄭金河、詹天增、謝東榮、江炳興事敗遭槍決。(維基百科)
我在1963年5月底被捕,隔年八月被定罪,調查局誣陷我「陰謀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判刑10年,1964年3月移送到泰源監獄,在那裡八年中,最令我痛徹心扉的是,泰源事件有五位夥伴犧牲成烈士,那是一場以「台灣獨立」為名,註定失敗的監獄革命,在我內心烙下一道很深的傷痕。
遇上泰源事件
泰源監獄分為仁監、義監,我被移送到哪裡之後分配到仁監,當時遇上1964年綠島新生訓導處結束,所有犯人都移到這邊來的時候,總共收容了六百多人,是泰源監獄人數最多的時候,按照規定只能收容五百多人,當時乃超量收容。
1970年2月8日,泰源事件發生當時,我在那裡服刑六年了,剛剛被分配到醫務室當外役不過幾個月,因為外役行動比較自由,與打前峰的敢死隊六壯士志同道合,每一個都是台灣獨立的行動者,因此參與了泰源事件。失事之後,六壯士被抓,在嚴刑拷打刑求逼供下,仍沒有把我以及其他一百多人供出來,所以我們得以倖存,沒有被清算。
泰源事件原本計劃以「台灣獨立」發動監獄革命,奪取陸軍輕裝步兵武器,占領廣播電台廣播放送《臺灣獨立宣言書》,甚至奪取在台東的海軍軍艦,聯合原住民在山區打游擊,最終發動全島革命。
這當然是難度極高的理想,事件確實悲壯,因為六壯士明知死路一條,還要決意要去死,其目的就是要將台灣人的聲音傳出去,由這六壯士做火種,這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發動的軍事行動。原本計畫如果搶得到鑰匙,打開牢房讓大家出來,衝得出去就兵分兩路,一些人去佔領電台,一些人去佔領變電所,以免斷電,事前還討論到如果被軍警包圍便就地戰鬥,在那裡陣亡,當時沒有人想到可以活下去,整個計畫也沒有想到要如何活下去。
當時我擔任外役,活動的空間比較大,可以在醫務室、大門口、仁監、義監走動,以送藥等工作來做掩護,所以鄭金河計畫要發動前,我就去觀察周邊環境,發現泰源監獄地處偏僻,到台東要兩個小時,出去沿海公路會經過一個隧道,很難快速逃出去,國民黨如果接到到訊息,最快40分鐘部隊就可抵達鎮壓,我認為周邊的地理環境很不適合起事,所以一直阻止這件事。
但鄭金河意志很堅強,一定要做,後來我想,他們六壯士裡頭教育程度較高,有接受過軍事訓練的是江炳興,就不斷跟江炳興溝通,幾乎兩三天就約在醫務室後面山坡旁邊商討,但後來消息曝光,不行動也會被逮捕,他們就下決心行動了,其實,夥伴們都心知肚明,那是去赴死。
到底誰把事情曝光的,我無法確定,至今仍眾說紛紜。但卻定的是從義監哪裡走露消息的。
之所以在那個時間點發動有兩個原因,一是當時蔣介石接見美聯社記者時說,從事台獨運動的只有海外一小搓人,島內並沒有獨立運動。那他把我們以台獨論罪關在這裡的兩三百人當做什麼?
二是1970年1月4日彭明敏逃出台灣,寫信來給江炳興,我們接到訊息,受到很大的鼓舞,有人可以在海外談台灣獨立的主張,島內就不能太安靜,於是決定2月8日起義,主要目的是想佔領電台,把台灣人追求台獨的心聲散播出去。
六壯士行前託孤
這個行動經過幾年的計劃,鄭金河是主要策動者,起義的時候由六名壯士組成敢死隊,計畫先制伏六名警衛,再作其他行動,其實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六壯士以鄭金河為首,還有江炳興、詹天增、謝東榮、陳良、鄭正成,除了謝東榮27歲,其他都三十一、二歲。
鄭金河有個口頭禪,經常講:「有生就有死,怕死就不要生出來,生出來就不用怕死,死要死得其所,死得其時,更加要死得有意義。」
他策動這次行動不只針對監獄內二、三百名政治犯難友,還說服了執行警衛任務的台灣籍士官兵50人,並利用到監獄外投工作時,與當地原住民120餘人連繫。
另一位要角是江炳興,他本來是台中一中的高材生,念陸軍官校三年級時被捕,移監到泰源監獄只有四個月,按照規定要六個月才能調外役,但因為他有個軍校的同學知道他被捕,一直打聽他關在哪裡,後來那位同學在泰源監獄當保防官,在移送囚犯的名單中,看到江炳興在1969年10月的移送名單中,來了之後就會晤江炳興,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助,江炳興便請他調作外役,因此,不到一個月他便從關押重要案件主犯的「義監」調為農耕隊外役,很快就和鄭金河、陳良、謝東榮這些人在一起。由於他教育程度較高,就推他出來做領導。
六壯士裡的陳良,其實是個老實的鄉下人,很有責任感,他跟江炳興說,我什麼都不懂,是個老粗,你們去規劃,規劃好告訴我怎麼做,我就去做。他是個很瀟灑的人。
他後來在給母親的遺書中寫著: 我今天走這條路不見笑,媽媽你不要傷心,我會走這條路,是因為大多數的台灣人跟我走一樣的命運。
謝東榮是裡面最年輕的,行動最積極,負責內外的連繫。
詹天增在事發前,一再對我說:「 ani (日語大哥,音阿你),ani,你不能死,要留一個活的,讓這件事的真相讓台灣人了解,如果大家都死了,會死得不明不白。」
他也跟鄭金河這樣講,不要安排我去衝第一線,一定要留下人把這件真相講出去。也因為這樣,我現在還活著。其實,當時我心想,如果失敗也沒人跑得掉。
雖然我一直在阻擋,既然最後決定行動,我也沒有第二條路選擇,因為我們是同夥,就得一起幹下去,當時也沒有害怕的問題,我們這些獨派的人就是把革命當使命,進來了就不會想回去。有機會就幹,意志力是很堅強的。
2月8日一早,要起事前,六壯士紛紛向難友託孤。
詹天增大清早就來找鄭清田,由於他是獨子,他對鄭清田說:「母阿,你就幫我照顧。」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死,哭到失明,後來鄭清田沒能力照顧,就由吳鍾靈老師接去代為奉養,甚至過世的時候也是由鄭清田、鄭正成,披麻帶孝送上山頭,算是鄭母的義子。
鄭金河也來找鄭清田託孤,他們在海軍陸戰隊的時候就在一起,當時押房裡還有幾個人在,鄭金河說:「建國,你給我聽利。」建國是他的兒子,他是要請鄭清田照顧他兒子的意思。
謝東榮、江炳興倆人在義監,我在仁監,他兩人對後事的交代我就沒有聽到了。
接著,鄭金河和陳良去找陳庚辛說要開幹了,陳庚辛說:「真的要這麼做嗎?」
陳良說:「我要活得有尊嚴,不要忍辱偷生,要做個有尊嚴的台灣人,所以要做這件事。」這是他2月8日所講的最後一句話。
2月8日這天是年初三,預定中午發動,本來是要在監獄後方碉堡下的柑仔園那裡集合,等衛兵交接時,衛兵走到第二個碉堡,就在碉堡下動手。
11點40分動手前,江炳興對著換班警衛大吼一聲:「台灣獨立了!把槍交出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震撼。
鄭金河、詹天增先刺殺士班長,結果士班長大聲呼叫,「暴動!暴動!」警備馬上把所有出入口封鎖,警衛連接獲消息衝過來,兩邊對峙談判,大約十分鐘,我人在中門口,原計畫由我負責打開中門接應,但因攻擊失敗,沒有打出來,所以我沒被抓,但我目擊整個過程。
之後,起事的六人鄭金河、陳良、詹天增、謝東榮、江炳興、鄭正成馬上攜械逃亡山區。
一個星期後六人被逮捕,當時我們被關在牢房裡,心想大概難逃厄運,到了五月間,我們才知道六壯士雖然在苦刑之下,都沒有供出任何一位參與者。獄方為了責任也不願意將事件擴大,我因此逃過一劫。
他們在刑求逼供時,按照原計畫堅稱整起抗爭只有鄭金河一人策劃,其他都是非自願的「人質」,這六人唯一生還的鄭正成被判16年徒刑,連同蘇東啟案,總計被判28年。其他五人於同年5月30日槍決。
獄方不想把事情擴大 不然我也跑不掉
泰源事件之後三個月都沒有放封,全都關在押房裡,飯菜送進去,禁止對外通信。5月13日開放通信時,我寫一封信回家,字數比較多,政工官把我叫去問。
他說:監獄的規定你不懂嗎?你為什麼超過字數?
我說三個月沒通信,我老母會煩惱。
他說:你甘會想到你老母? 如果你有想到你老母,你就不會亂搞。
我說:我搞什麼?
政工官說:你心裡有數,你心裡有數,我們不想把事情擴大,不然你也跑不掉。
因為泰源事件,綠島國防部感訓監獄,也就是綠島山莊趕工,1972年三月我和所有政治犯都被移監綠島山莊,剛來的時候兩個人一個房,和我同牢房的是張啟堂,隔壁有柯旗化,對面住柏楊,關在那裡三個月後,本來五月刑滿,但出獄當天,我不是從大門出去,而是從旁門被送出去向右轉,轉到隔壁綠島指揮部新生訓導處留訓隊,編入第六中隊延訓三年兩個月,到了1975年才出獄。其他參與者,包括柯旗化、黃金島、吳俊輝、高金郎、鄭清田、陳庚辛、李萬章也一樣。
事發當時獄方就對大家暗示不願將事件擴大,近幾年我透過檔案資料才確認,確實是被情治單位壓下來,因為這是一起監獄內的台獨武裝革命事件,傳出去對國民黨不利。獄方其實掌握所有參與的人,因為他們在囚犯中安插了內線,所以我們參與計畫比較深入的十幾個人全都在綠島多關了三年。
自1991年起,和泰源事件有關的難友都會於5月30日聚在台北市義光教會,為鄭金河、江炳興、詹天增、謝東榮、陳良五人舉行追思禮拜,那六個兄弟,當年如何遭到警總的刑求,我們都可以想像的到,但我想不到他們竟然都沒有透露任何一個人的姓名,使得我們幾百個人得以活了下。這五位烈士生前曾交代鄭正成希望以後五人能合葬在一起,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完成他們的心願。至今仍感心肝具裂。
所幸2014年5月,和難友們一起組成的「台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在南投草屯「台灣聖山—生態教育園區」豎立起泰源事件紀念碑,即使立碑過程曲折,多少撫慰了陰陽兩界的同道難友。
我一直記住詹天增說的話,他要我活著,要我把真相說出來,這是我的使命,也是同志賦予我此生的任務。
※蔡寬裕生於1933年,東吳大學在台復校第一屆經濟系畢業生,大學時由養父收養,改姓名「莊寬裕」,1957年台北市發生「劉自然事件」,在學校和同學談及反美言論,被職業學聲告密,拘押六個多月。其後因友人李森榮散發「獻身解放臺灣民族獨立運動」傳單受牽連,1962年被捕判刑10年,服刑期間,參與1970年「泰源事件」,因被捕六壯士在嚴刑拷打下仍不供出其他參與者,逃過一劫,卻於刑滿後又訓3年,於1975年出獄。解嚴後,積極推動政治受難者平反運動,現任「臺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理事長,近年經常參與白色恐怖文史工作,被國家人權博物館聘為評審委員,也擔任景美人權園區導覽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