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今追昔,梳爬「美麗島」歷史,重拾民主前輩的精神,對「美麗島」的未來才不致失去信心。(資料照片)
今年適逢美麗島事件四十周年,與此前的二二八事件、雷震案一樣,四十年前的高雄之夜成爲台灣民主起落的關鍵時刻,美麗島前承接中壢事件和橋頭事件,後啓民進黨組黨,沒有美麗島事件衝決威權體制,就沒有後來的民主化轉軌。在戒嚴令與孤立局勢下,有識之士發揮道德勇氣掙破威權,四十年跬步相積,今天台灣確實也如同美麗島雜誌創刊辭末句預言「自由民主的花朵開遍美麗島」,然而,民主框架下,危機以新的形式浮現,韓、柯無底線的助選言行、持續的斷交危機、紅統勢力大肆滲透,「亡國感」也一度成爲熱門話題,過往形塑著現在,回首往昔能為台灣民主價值的存續提供鏡鑒。
台灣民主運動的開啟肇始於國內外局勢的異動,1970年代,世界政治版圖悄然變化,兩種意識形態對立的局勢趨緩,外交變局接踵而至:1971年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席次被彼岸取代,1972年日中建交(日匪建交),1975年南越亡國,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同年,美台斷交,1979年美中建交(美匪建交)。與老蔣時期單純依靠軍事威恐嚇和司法鎮壓有所不同,自1970年代外部正當性遭到挑戰,秉政的小蔣愈來愈依賴以經濟成長來正當化威權統治,此時,反對勢力也逐漸集結,1969年黃信介當選增補立委,1972年康寧祥當選中央民代,1975年,康寧祥創辯《台灣政論》,1979年1月,高雄發生突破戒嚴令的橋頭示威,1979年5月底《美麗島》雜誌成立,8月正式創刊,9月起在各地的地方服務處先後成立,11月20日,黨外在台中太平國小舉辦的「美麗島之夜」更使得雙方衝突一觸即發。
不只是政治人物,台灣青年⼈的心態也悄悄轉變,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開始懷疑原本的正統論述,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李雙澤寫了《美麗島》,改編於陳秀喜膾炙人口的詩作《臺灣》,由楊祖珺和胡德夫在李雙澤出殯前夜錄製,傳誦一時。原唱楊祖珺李雙澤逝世四十周年時回憶道,自己在雙澤喪禮前錄製「美麗島」過程中,微妙地在下意識中推翻了從小被統治教育塑成漂泊心態的迷思。《美麗島》代表了從大而無當的彼岸慢慢地轉型為本土觀照的感性符碼。1979年3月,《美麗島》也被收錄在發行的專輯《楊祖珺》之中,發行之初並未受到當局關切,僅是不能公開在電視廣播上演唱,在姚嘉文太太周清玉的提議下,數月後成立的黨外雜誌也取名為「美麗島」。
12月10日,黨外人士在高雄市舉行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發表31週年紀念會,一場原為表達言論的演講集會,後演變成民眾與憲警衝突,事後當局陸續逮捕黨外人士。次年3月中下旬的「美麗島軍法大審」,在國際的關注與楚崧秋務實的態度下得以公開進行。在言詞辯論中,八位受審人抒發的正義性訴求,言辭包含對戒嚴威權體制的批駁與對民主轉型期待,還隱含臺獨的自決以及「中華民國獨立就是臺灣獨立」的言論主張,他(她)們變法庭為講壇,透過國內外媒體全程報導傳播,達到啟蒙民眾的意外效果。
除去粗線條的概述之外,具體歷史細節仍有未釐清之處。就歸責層面來看,就有國民黨密謀設計(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是國民黨當局精心設計,步步為營的傑作)與黨外蓄意導致的結果(「激進派」越過紅綫蓄意挑起事端)兩種説法,而一連串的衝突/反應脈絡之中,黨政高層尤其是蔣經國在事前(1979年12月10日之前)的態度為何,在指揮鏈中處於何等位置,扮演何種角色,目前僅有零碎史料披露,缺乏蔣介石1947年3月5日調兵手令那樣的鐵證,在史料解密方面只能寄希望於國史館與促轉會的努力了。
不僅是歷史資料,文學與影像作品層面同樣單薄,美麗島事件早已不是禁忌,當年受刑人也在促轉會的努力下除罪,但作者不約而同地趨避民主化題材,我們有刻畫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題材,1991年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4年萬仁的《超級大國民》和今年的《返校》,但對於地方選舉到黨外運動的抗爭題材著墨極少,史料與作品都肩負保存與傳承台灣集體記憶的重任,不應缺位。
在民主抗爭的高光時刻爲人熟知乃至轉嫁為某些人黨內資本的同時,歷史暗角裡的個體記憶長期被淡化乃至無視,隱沒於歷史的長河中,還好,行過中年的唐香燕決定提筆記述,既是做為傳承與見證,也爲自己珍藏的時代留下記憶。唐香燕以美麗島事件的主婦角度側寫生活瑣事,於2013年出版回憶文集《長歌行過美麗島》,今年再續前作,寫下《時光悠悠美麗島》,她以明快的筆觸,從歷史碎片中打撈個體經歷,描摹出生命經歷與臺灣史勾連與交纏。
唐香燕是個遷臺的「海派家庭」裡長大的孩子,一路在父母與兄長的保護下順遂長大。1979年,年輕的她初為人妻,1979年12月13日清晨,丈夫陳忠信即因《美麗島》雜誌編輯的身分被捕入獄,唐香燕的人生歷程從此轉軌。在逮捕之後與審判之前,作爲政治犯的妻子,她們如同驚弓之鳥,身處難以想象的煎熬當中,政治犯的妻子們每晚聚集在許榮淑的家中,互相陪伴,一邊想盡辦法拯救先生,同時還要面對種種監、種種騷擾,廁所無端出現的糞便,街道上無端冒出來的小學同學更是軟性威嚇的冰山一角。
掩卷唐著,筆者不禁想起前年趙思樂寫的《她們的征途》,在第二章法治先鋒中,作者陪伴在709太太李文足與王峭岭身邊,傾聽她們的訴説,王峭岭丈夫李和平被捕並被抄家後,天真的她以爲行政機關會依法送達拘留通知書,以爲會依法得以會見,想像被黨國擊碎後毅然走上尋夫之旅,期間面臨種種騷擾,種種恐嚇,與美麗島妻子何其相似,面對形形色色的國家暴力,原本欠缺政治自覺的她們一夕成長。
除美麗島雜誌編輯與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外,唐香燕著墨之處還包括《漢聲》雜誌與《夏潮》的編輯群,有些是近身相處、互動的記憶,有些則是偶然相逢的吉光片羽,作者記錄將舊時光裡的點點滴滴,讀者也借由作者細緻和樸素行文,得以一窺那個天光未開年代的臺前幕後。這些有別於歷史檔案,是個體的記憶片段,也讓讀者在四十年後領略人物各自的風采與特質,可謂是時光沉澱後的風雲側記。
前一本書《長歌行過美麗島》書名的副標題是「寫給年輕的你」,既實指是自己的兒子,也泛指出生於經濟成長、民主開放的新生世代,美麗島事件對他(她)們而言是出生以前的故事,是存在於教科書中的章節段落,唐香燕相信歷史會一再反覆,於是決定回頭打開記憶的抽屜,「我把這些事情講出來,是希望後來的人不要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否則我覺得是會的,歷史是會重演的。」爲防台灣重蹈覆轍,漩渦中的人説出了漩渦的樣子。
今年四月,西九龍裁判法院宣判「佔中九子」控罪成立,戴耀廷、陳健民及朱耀明被控「串謀犯公眾妨擾罪」,這也是香港首次有集會人士因「公眾妨擾」罪成,這不是⼀項法律判決,而是⼀項政治判決,但律政司精心營造的寒蟬效應並未如願,兩個月後的反送中抗爭在香港歷史上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香港今日之情狀幾於1980年的美麗島大審判,陳健民在審判前夕於中大上了最後⼀課「毋忘燃燈⼈:向啟蒙者致敬」,戴耀廷12月12日在法庭做「結案陳辭」,最爲動人者當屬朱耀明牧師被告席中以粵語大聲宣讀的《敲鐘者言──被告欄的陳辭》——
或許您們會說:我們的問題源自「公民抗命」。
錯了!我們的問題,乃是來自「公民從命」。
這種從命,讓世上無數的人屈膝於強權,獨裁者的政體之下,被捲進死傷以百萬計的戰爭。
這種從命,讓世上無數的人對貧窮、飢餓、愚昧、戰禍與殘暴無動於衷。
這種從命,讓世上的監牢擠滿小奸小惡的罪犯:大奸大惡者,卻成為國家的領袖。
據在場者記述,庭內庭外痛哭一片,掌聲持續達數分鐘。九子審判彰顯了香港法律制度的崩壞,反向激發民衆匡扶正義之情感,為反送中做了情感上的鋪墊。從1980年的高雄到2019年的香江,逆權的風骨都在法庭上熠熠閃光。
彼時,出於批判國民黨之目的,中共最高黨報《人民日報》先後刊發數篇涉台報導,1980年4月20日,《人民日報》報導《台灣當局蓄意製造高雄事件迫害非國民黨人士無理判處黃信介等八人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譴責國民黨「迫害臺灣非國民黨人士、鎮壓臺灣愛國民主運動」的行徑,稱美麗島事件「是臺灣當局預謀的一個圈套、蓄意製造高雄事件」。
歷史的諷刺在於,2015年中國709事件對人權律師之圍剿,其殘酷程度較國民黨有過之而無不及,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人權律師遭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家屬聘請律師也備受打壓,會見重重受阻,法律形同具文。及至今日,恐怖仍未散去,在12月10日世界人權日暨美麗島事件40周年前一天(12月9號),活躍的律師亦收到當局的警告,不得在世界律師大會舉行期間發表不利政府的言論;後一天(12月11號),709被捕律師王全璋的太太李文足在法國駐華大使館獲頒2019年法德人權獎,領獎當天一度有公安在門外駐守,去坐地鐵時亦有便衣人員跟隨。
美麗島事件次年,政府恢復了兩年前美台斷交後中止的選舉,家屬與辯護律師先後從政,家屬許榮淑、周清玉及黃天福紛紛高票當選國代與立委,在康寧祥與邱連輝等人便勸說之下,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呂傳勝等人先後參選,美麗島世代與人權律師世代,尤其是後者,他們從法庭保護政治犯之權利,制衡「在朝」身分的檢察官與法官,到步入政壇後推進法制化改革,形塑了台灣民主化啓動到政權轉移之圖景。美麗島事件逮捕和審判之後,反對勢力並未像中國709或台灣60年代《自由中國》案一樣陷入衰頹,反而迅速恢復壯大,正所謂前赴後繼,受刑人家屬、辯護律師與黨外雜誌的編輯迅速填補了反對菁英之空白,伴隨80年代的中產崛起,政治反對從個別人士逐步向大衆擴散,工運、婦運、農運接踵而至,至組黨與解嚴,終於衝破威權羅網。
三十餘年過去,他(她)們從步入政壇到淡出政壇,碩果僅存者唯有陳菊,大審判照片中的人物,有的已經仙逝,有的陷入貪瀆醜聞,有的淡出政壇,也有的晚節不保。民進黨自蔡英文擔任主席之後也已經走向專業菁英世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新生代再也不用背負舊世代的苦難與血淚。
續寫美麗島之後臺灣本土意識與進步價值的是五年前的「太陽花」學運,攔截黑箱服貿與中國因素之餘也反轉了國民黨的執政優勢,促使民進黨二度執政,然而兩年後,由於民進黨的政策失當(尤其是勞基法和公投議題),去年的九合一選舉後政局再度反轉,綠地變爲藍天,傳統綠營票倉高雄也被「韓流」攻下,敗局折射保守勢力對進步價值的反撲,也反映選民對蔡政府改革的不滿,最近兩年太陽花後的「天然獨」世代政治論述陷入低谷,取而代之的是「芒果乾」,悲觀氣息更甚四十年前。
撫今追昔,梳爬「美麗島」歷史,重拾民主前輩的精神,對「美麗島」的未來才不致失去信心。在萬山不許一溪奔的威權年代,有識之士和台灣民眾冒著巨大的風險,發揮道德勇氣推進了重要的歷史變革,從自由中國到美麗島再到太陽花,隱沒在台灣社會中的精神潛流隱約可見,當合適的歷史時機來到,便會噴湧而出,匯集為沛然莫之能禦的政治能量,在理念與群衆結合中形塑台灣未來,正如《美麗島》歌中唱道「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1979年8月24日,《美麗島》雜誌創刊,創刊辭首句寫著「今年是決定我們未來道路和命運的歷史關鍵時刻,動盪的世局和暗潮洶湧的台灣政治、社會變遷在逼使我們在一個新的世代來臨之前抉擇我們未來的道路。歷史在試煉著我們!」,這與當下台灣依然符契,2020的台灣大選不只是決定領導人之去留或是執政團隊的更迭,更是國家認同、基本價值乃至生活方式的抉擇,願覺醒世代珍惜台灣民主來之不易,帶著美麗島故事,續寫新世代的篇章。
※作者為中國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