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香港人真的沒膽爭取民主,但這次香港反送中運動改變了,以前缺少的膽量在這次顯現出來了,這半年是香港人權與歷史的分水嶺,我們沒有回頭路,未來不可知。(湯森路透)
香港人為何從一個有自由、有法治,卻沒有民主的社會裡,站出來爭取民主呢? 現任香港人權監察第一副主席,曾任民陣召集人的香港人權律師莊耀洸,12月初接受國家人權博物館的邀請,在「美麗島40周年暨東亞民主化比較國際研討會」中,從香港人權與歷史觀點,談這一次沒有回頭路的反送中運動。
今年2月,香港政府宣布修訂《逃犯條例》,從這一天起,香港開啟了主權回歸中國之後最大型的反對運動,6月9日竟然出現百萬人上街,開啟了反送中運動的高潮。由於人民持續不滿港府對反送中五大訴求的回應,港警也在回應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止暴制亂」的對策下,愈來愈加大暴力鎮壓的手段,不但將反送中運動推向周末就上街的示威循環行動,到11月24日香港區議會選舉結果,導致親中建制派大敗。這段過程的發展,其實有期歷史脈絡。
多年前羅大佑曾經接受訪問時被問到:「為何香港有自由、有法治,卻沒有民主。」他回:「香港人沒膽。」
過去很多香港人真的沒膽爭取民主,但這次香港反送中運動改變了,以前缺少的膽量在這次顯現出來了,這是很大的突破,這半年是香港人權與歷史的分水嶺,我們沒有回頭路,但以後發展如何,還未可知。
反送中運動在今年6月9日開始推向高潮,身為一個民主運動者,看到那麼多白衣人走上街頭真的非常開心,在此之前沒有人想到會有這種光景,因為自從雨傘運動以後,大家對港府非常失望而顯得冷漠,香港人近年對於港府的作為都沒有什麼反應,例如2016年在第六屆香港立法會議員選舉過後,六名民主派議員被褫奪資格,只因在宣讀就任誓詞中增加內容。
另一個例子是高鐵西九龍實行一地兩檢後,在西九龍高鐵站的中國口岸區使用中國法律,也就是在香港的範圍內,不行香港法律,這些都對一國兩制形成很大的衝擊。雖然我們曾經對此提出異議,社會運動卻搞不起來。
但今年6月9日反送中運動竟然有103萬香港人走上街頭,令人驚訝,上次一百萬香港人上街頭是三十年前的1989年5月21日支持中國民運,在跑馬地馬場聚集了一百萬人參與大遊行,聲援北京天安門學運。
我之前曾帶領中學生看更早發生的五四運動展覽,我對他們說,1919年五四運動非常重要,當年五月四日那天有三千名學生聚集在北京天安門遊行示威。學生就笑了:「只有三千,香港的示威都有萬人以上。」
對這些年紀輕輕的中學生來說,歷史是很漫長的,但是如果他們參與了運動,就是一種體驗教育,感受就比在教室上課還更深刻得多,這次反送中就是這樣。
話說回來,因為6月9日有百萬人身穿白衣上街,給香港人帶來很大的鼓舞,所以當6月12日香港立法會排定審議《逃犯條例》,又稱送中條例時,為了阻止議員到立法會開會,大批香港民眾便前往立法會外集結,成功阻止這場審議的進行。
那天港民要求政府於當天下午三點前宣布撤回條例,否則行動即將升級,將無限期罷工、罷課、長期癱瘓鐵公路。當天警民關係很緊張,有民眾企圖衝破警察封鎖線,遭到警方用辣椒水以及催淚彈驅散。
其實,當社運團體呼籲民眾到立法會集結時,大家都知道妨礙議員去開會是犯法的,但還是很多人去,也就是說,香港人真的有膽量了。這一天也有一個小小的分水嶺,民眾成功的運用一點點的暴力阻擋立法會開會。在此之前,香港人是全世界最愛好和平的,但這次不同,而且成功了。
港府面對這次的示威只有兩個選擇,鎮壓或妥協,但特首林鄭選擇鎮壓,結果換來6月16日更大的一波遊行。示威者打出「不撤不散」的口號,結果人潮洶湧,原本訂在三點遊行,結果來了兩百萬人,一點鐘我就沒法擠到地鐵站了。
早在遊行前一天,林鄭月娥突然宣告暫緩修法,很多人便認為明天可能不會有很多人遊行,結果遊行當天大批人潮出現在各個地鐵站,湧往香港島,陸續抵達維多利亞公園集合,那天換穿黑衣,港鐵主要轉車站都擠滿黑衣示威者。
之所以會有那麼多人出來,跟6月12日警察放了很多催淚彈有關,這也可以反映在2014年佔領運動中,因為那一年的9月28日港警施放了87枚催淚彈,結果引發了持續79天的佔領運動。這是因為香港人非常非常討厭催淚彈。
遊行過後,港政府只在6月18日對香港人說對不起,還是沒有撤回送中條例,所以才有接續的大遊行。接著就是每年7月1日都會舉辦的大遊行,有55萬人,破了以往的紀錄,當天晚上在立法會外聚集了四萬人舉牌抗議,並首度佔領立法會三小時,這是和理非與勇武的配合,藉此回應港府對於和平遊行的不理會,有些人就用一些暴力,雖然有一些危險,但有回應。九天之後的7月9日,特首林鄭月娥表示送中條例壽終正寢,並沒有說撤回。此時香港人民已經很憤怒,還是不相信政府。結果7月21日就發生元朗暴力事件,黑社會人士毆打市民,民眾報警半個多小時之後警察才到,香港人認為這是「警黑勾結」。
原本香港人是很信任警察的,跟電影裡演得不一樣,但這件事讓香港人百多年來對警察形象的肯定受重大打擊,結果引來周周遊行抗議。
香港人太忙,本來對公眾事務只有五分鐘熱度,能走出來兩次就很不錯了,所以政府以拖待變,以為到了七月天氣很熱,而且很多人會去旅行,人民就沒有動力了,但這次香港反送中運動打破過去的侷限,場場人潮洶湧,政府錯估形勢。
到了8月18日還有一個很大的遊行,超過170萬香港人撐著雨傘上街,大家擠在銅鑼灣,很熱很累,想回家都很難,當時還要面對警察很嚴重的暴力,以及被捕、被控告的危險。這跟台灣美麗島時期的示威遊行不同的地方在於,當時台灣有戒嚴,但香港是沒有戒嚴的戒嚴,天天都戒嚴,例如你從理工大學走出來就是暴動。
另一個讓反送中無法停下來的是8月31日晚上太子站濺血,當時有示威者走進太子站,港警便衝入站內地鐵中無差別暴打市民,讓香港人非常憤怒,認為此舉跟黑社會無異。
到了九月開學,港府期待運動的規模會低一點,因為學校開學了。9月29日林鄭說撤回送中條例,但全球已經有超過六十個城市的人來香港聲援反送中遊行,又有許多人到美國歐洲很多地方宣傳運動的訴求,也有人來到台灣,這是因為香港很注重國際化,所以民間人士主動與國際網絡保持聯繫,以求支持協助。
與此同時,港府說不送中了,10月5日卻頒布更糟的「禁蒙面法」,當天凌晨生效,全面禁止香港人在集會遊行中蒙面。消息一出,又引發一波民眾上街,港鐵癱瘓。
由於林鄭認為抗爭之所以持續,是因為鎮壓的力度不夠大,以至於她雖然諮詢過一些人,但最後仍決定加強控制,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了11月12日那天在中文大學爆出警方與學生對峙衝突,校園宛如戰場。第二天早上很多年青人帶著口罩睡在運動場,可見他們的決心很強,老師們的到學校去看學生,看到他們在那麼艱困、不舒服的條件下抗爭,還是精力旺盛,真的很感動。過去前人很豐富的抗爭經驗,但他們做出很多前人這一輩不敢做、不懂得做,或做不到的事情,真的很厲害。
還有一個重點,11月27日香港保安局公布自六月開始,警方使用了約一萬枚催淚彈,中文大學在一天之內就發射了1567枚催淚彈,以至九龍塘的浸會大學外面,以及包圍理工大學十幾天也施放很多催淚彈。
在這過程中很多學生、民眾被打、被抓,甚至急救站的醫護人員也被警察逮捕綁上束帶,港警在這場反送中遊行中做了很多以前不會做的事情,甚至攻打大學,開真槍打人,都是香港人過去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因為香港是法治社會,過去港警講理而且很有禮貌,根本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在包圍的理工大學的時候,還有警察對學生說:「我們會來大陸,你們去吃生命麵包吧,垃圾。」因為生命麵包沒什麼味道,香港警察竟以此諷刺抗爭的學生。
生命麵包曾是1937年對日抗戰期間花了七天連續24小時趕製的軍糧,香港警察也曾在1956年雙十暴動期間,嘉頓為保護逃避襲擊的警察而廠房被燒毀,這次反送中抗爭期間,很多學生也用上,熱銷到甚至一度買不到。因為生命麵包沒什麼味道,香港警察竟以此諷刺抗爭的學生。
11月24日是香港第六屆區議會選舉,乃反送中運動爆發後的首場選舉,在此之前,我們很擔心港府會取消選舉,因為選舉是民主的指標,有沒有選舉對香港的未來影響太大。後來如期舉行了,就有人說,中國政府一定是評估親中建制派會贏,才會這次選舉如期舉行,沒想到支持反送中的民主派大贏388席占85%,建制派輸得一蹋糊塗,只拿到58席。
天天說反送中示威者只是一小撮的暴民這類謊話,就連我們也猜不到,因為在理工大學被包圍期間,民調顯示香港人很討厭上班途中遇到遊行群眾而被阻礙,因為香港人很喜歡上班,對工作很有熱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根本無法評估客觀的形勢,也想像不到會出現這種選舉結果。
香港區議會選舉原本投票率很低,難以超過五成,這次投票率竟然以71.2%創歷史新高,之所以會有這麼多人走出來,除了反送中運動引發港民對港府的不滿,也跟很多文宣散發有關係,例如八月有個少女右眼中彈失明,就成為反送中的圖騰,刺激許多民眾走出來投票。
在452個選區中,旺角北原本中間選民居多,以往都是建制派贏得選舉,這次的對手也很強,結果標榜抗爭者形象的蕭德健贏出。另一個選區黃大仙也是傳統建制派的大本營,結果民主派還是大贏。我們發現這些大贏的選區都是催淚彈重災區。
選舉過後,大家都在看12月8日國際人權日的集會熱度,結果人氣未散,估計有80萬人走上街頭,訴求「追究警暴」以及持續爭取五大訴求。
雖然反送中起因於香港人陳同佳在台灣犯了刑事案,這個案件始於台灣並不那麼重要,反倒是北京覺得很重要,因此有逃犯條例的修定,所以我覺得六七暴動是文化大革命的延伸,但反修例運動是否2014年雨傘運動的延伸有爭議,雖然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例如拿雨傘,但兩者有很多不同。
六七暴動產生幾個特殊的現象,其中一個是讓民眾對親共的左派反感,ㄧ些左派團體失去支持,也因此讓其他團體有出線的空間,至於反修例運動的影響,暫時反映在這次當選區議會的議員就有許多是反修例的團體成員當選。
六七暴動是有組織動員的抗爭,但反送中運動很不同的是,這是一個以民眾自發為主體的抗爭,沒有清晰的組織,沒有清晰的指揮中心,也沒有可識別的領導者,民眾經常比倡議團體還要早就發出抗爭集結的訊息,這是反送中遊行最特別之處,我們稱之為「沒有大台的運動」。
沒有領袖的運動是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最大的好處是,沒有主辦者的壓力,但卻造成協調不容易,政府也找不出一個談判的對象,卻能靠網路社群貼文來商討行動的計畫,是真正自覺的群眾運動,而且呈現多元化、靈活的運動模式,卻能彼此不割席、不篤灰(不切割、不出賣),所以才會互稱手足。
但也有缺點,就是發動容易,卻難收拾,只能有一步算一步,結果這樣竟然走了半年,這也是香港的奇蹟。記者也會問什麼時後撤退,卻沒有人可以回答。
這個前所未有的「沒有大台的運動」,目前看起來讓中共中央政權加強對香港特別行政區的控制,似乎把香港視為「問題」,如同失控一般,如同在1989年、2003年和2014年的重大社會運動之後,回應的目的是為了要在各方面加強控制,然而,這樣的政策如提油救火,問題只會變得更難解決。
最後我想引用《射鵰英雄傳》裡的一段情節來說明這次香港反送中運動中,抗爭者齊上齊落的精神。
郭靖和拖雷正在和桑昆的兒子都史爭執,都史帶了一群豹子去找拖雷晦氣。郭靖見了,對七怪說:「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去,連你也一起吃了,你難道不怕?」「我怕。」「那你去不去?」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拔腿就跑。朱聰於是說:「孩子雖笨,卻是我輩中人。」
※莊耀洸為香港律師、社運人士,曾任民間人權陣線召集人、香港人權監察主席、國際特赦組織香港分會執委會成員,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政治及行政系,畢業後擔任司徒華的議員助理。目前擔任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的副會長、香港監察第一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