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雜誌創辦人陳映真,22日在北京病逝。圖為陳映真與《人間》雜誌社全體同仁。(取自網路)
我生命中可敬的論敵陳映真,今天在北京去世。一種無可言喻的荒涼感,帶著悲傷,席捲而來。他在生命最後階段,選擇北方城市做為終極的歸宿時,我便明白此生再也不可能與他有交會的時刻了。在人生旅途上,縱然理解彼此站在兩個極端,但是經過不斷對話、不斷對峙,擦出的火花使黯淡生命產生了光亮,也使貧乏的時代變得更加精彩。
陳映真之於我,可能不止於意識的對決而已,更使我確認這個時代的非凡之處。沒有他的存在,我可能無法確切定義我所信仰的台灣。
大我10歲的小說家,在他赴北京之前,與我就《台灣新文學史》的史觀發生激烈論戰。在這世紀之初,我與他各留下長達5萬字的交鋒,可能是我最難忘的記憶。文壇稱之為「雙陳大戰」,對我並未產生影響。
最重要的是,我終於寫出這部生命之書。他與我在政治信仰上、意識形態上、藝術美學上,都呈現南腔北調的狀態。但是,無論兩人表達的語言有多極端,在情緒上有多亢奮,都無損我對他的尊敬。
今年在現代主義的專題研究課堂上,我依舊要求國教碩士班學生閱讀他的小說。至少,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仍然還是很高。今天幾家報紙來電話訪問,我都坦白承認,他是我年少時期的文學啟蒙者之一。
我仍然清楚記得,在台大歷史研究所時期,香港出版了他的《陳映真選集》,置放在我床頭。
每個晚上睡覺前,都要讀一篇書中的小說,好像在捧讀聖經那樣。那時,他還在獄中。直到我出國時,從未有過謀面的機會。傳說中的他,形象越來越龐大。他帶著我去認識,什麼是人道主義,什麼是理想典範。
1975年他出獄時,我已經在海外讀書了。第二年,他與蘇慶黎創辦《夏潮》,記得我曾經在上面發表過兩首詩。但是,他日後陸續刊登的言論,似乎距離我越來越遠。第二年,我在《中外文學》發表了一篇散文〈為了忘卻的紀念〉,以幽微的文字隱隱向他告別。這個題目取自魯迅的散文,我挪用來暗示自己的心情。
當年在研究所時期,曾經以他的小說,《我的弟弟康雄》為主題,我改寫成同樣題目的詩,有意向他致敬,發表在《龍族詩刊》。沒有想到,短短過了3年,我已經慢慢離開他的文學領域。
如果我沒有出國讀書的話,或許我還是持續著迷於他的文學世界。只是,站在另一個海岸,我已經可以清楚辨識台灣的政治命運。國民黨所加諸於我這世代的民族主義情緒,再也無法讓我相信下去。我掙脫原來的歷史教育,重新尋找迷霧中的台灣方向。
當我徹底覺醒時,自然而然就站在陳映真的對立面。他遵奉的民族主義,自然與國民黨不同。國民黨是極右派,陳映真是極左派,他們之間的公約數,便是中華民族主義。對於當時微近中年的我而言,已經開始培養深厚的台灣意識了。當我站在台灣這一邊,便察覺了一條漫長的道路亟待我展開艱困去跋涉。
從來也未曾預料,我在1980年代之後,斷斷續續與他發生了四場論戰。
包括:1. 台灣文學本土論的問題(1984),2. 二二八事件的歷史評價問題(1987),3. 周明的《台中的風雷》之版權問題(1991),以及 4.《台灣新文學史》的史觀問題(2000~2001)。長達十餘年的對峙,已經在我靈魂底層烙下深刻的痕跡。
這些論戰,都刺激了我寫出許多艱難的著作。《謝雪紅評傳》、《左翼台灣》、《後殖民台灣》、《台灣新文學史》,都是我與他論戰之後的成果。在一定的意義上,我在內心其實是懷著難以解釋的感謝。這樣說,似乎有些矛盾,於我而言,卻是和諧無比:他曾經是我文學的早期啟蒙者,我都謹記在心。
在時代的浪潮沖刷之下,我選擇了與他截然不同的道路。許多無法解釋的事情,只能歸諸於時代的安排了。我必須承認,在我的向晚的歲月裡,我一直特別努力,為的是讓他知道我是如何為自己的信仰而奮鬥。
即使他已經病倒在北京的時候,我也未曾懈怠下來。他忠實於他的政治選擇,我也忠實於自己的政治立場。
或許已經沒有對話的機會,我當然更堅持長期培養起來的強悍性格。誠實來說,陳映真的離去,我內心裡有一種惆悵,更有一種寂寞感。今天晚上,我朝向陌生的北京,對這位可敬的論敵致上最高敬意。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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