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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離開綠島 初識台灣

口述: 毛扶正/記錄: 林瑞珠 2020年01月09日 07:00:00
毛扶正20歲隨大哥毛卻非從軍,因書記官將之改名「毛扶正」而引來禍事。(毛卻非死刑令/作者提供)

毛扶正20歲隨大哥毛卻非從軍,因書記官將之改名「毛扶正」而引來禍事。(毛卻非死刑令/作者提供)

同案彭竹修的死讓我最感傷

 

在綠島讓我最感傷的是同案難友彭竹修的死,他是湖南省麻陽縣人,跟我在美頌艦時感情就很好,1951年5月17日我們一起抵達綠島,我在第三中隊,他在第四中隊,我們沒有機會講話,才過了幾天,他們隊上的人,大概是長官吧,通知我說,他要見我,一位幹事帶我到醫務室去看他,其實是監視,他得了肺結核,醫務室只是一個房間,沒有醫生也沒有藥給他治療,只是把他擺在那裡等死。

 

他問我在這裡生活好嗎? 我說大家都一樣啦,沒有分別。當時他看起來好很可憐,連話都講不太出來,我們心裡有數,他大概快不行了,我一想到這裡就很心痛。後來幾天我會趁著沒人跑進去看他,三次,他沒跟我交待什麼事,只說:「我生病生成這樣。」

 

不久他就過世了,我一直不曉得他葬在十三中隊(新生訓導處公墓),他應該是葬在那裡的第一個,一直到2009年我參加人權活動第一次回到綠島,才在十三中隊看到彭竹修的墳。我的心很痛,但慶幸還是找到他了。

 

有人替我準備一束台灣百合獻給他,我對他說:「我今天有時間來看看你,希望你,不去想別的,希望你,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裡,也一定跟以前一樣的和善,對人發出對大的愛心,也對於自己的家族,你有機會用你的靈感回家去看一看,因為你的地方,我沒辦法通知到你的家人,這是我向你抱歉的地方。」

 

出獄離開綠島 初識台灣

 

1954年10月18日,我服刑期滿,但要找兩個保人才能釋放,我頭大了,沒有家人,找誰好呢? 猶豫了一陣子,硬著頭皮把保單寄給兩個人,一個是台南安平巡防處處長的陳紹平。一位是已經出獄的難友,當過咸寧軍艦艦長陳振夫,他們都是大哥電雷海校航海科的同學,我很怕連累他們,尤其是軍人,影響很大。但又只認識他們兩個人,我很感謝他們真的替我作保,1955年6月30日我終於可以出去了。多關了八個多月。

 

出獄的時候,我沒有衣服穿,難友區聯聲有一套灰色的衣服,說用不到,就給了我,沒有鞋穿,書法寫得很好的王雍澤就給了我一雙皮鞋,他個子跟我一樣矮小,剛好可以穿,最後隊上看我沒鞋,又給了我公家發的那一雙鞋,所以他們的名字我死都不會忘記。

 

同時出去的有四個人,同隊的台南人陳朔新,另一位姓胡,還有一位女生,隊上把我們送到南寮漁港坐船到臺東。船開得很慢,我搞不清楚是在成功還是富岡上岸,因為我一到台灣就被關起來,後來戶口設在綠島,一直到上了岸,才看到台灣的真面目,當時已經很晚了,身上還有幾個錢,就去住旅館。

 

在台灣我沒有親戚,所以第二天我就去找哥哥的同學,就是把我保出來的陳紹平,他的兒子陳文嘉後來寫了一本書《海軍.保釣.能源》,還提到他爸爸和陳振夫把我保出去之後,我曾借住左營他們家,當時找到軍區大門已經很晚了,問了衛兵才知道合群新村的大門在那裏。住了一個禮拜,眷村管理員天天來訪視,其實是騷擾,後來陳紹平和我大哥其他同學幫我找到旗津的海軍造船廠中的電子工廠工作,這才趕緊搬離他們家。

 

造船廠的長官也是我哥哥的同學,我先到藝術訓練班學習當時船上需要用到的通訊器材的修護工作,上午上課,下午工作,大概一個月後,管理處的保防組才知道我的背景,但沒有找我麻煩。

 

不久,我就接到兵役召集令,下部隊後分配到金門,剛好遇上1958年的八二三炮戰,那時砲彈一群群打過來,一次五發,全金門都受到威脅。我負責無線電及電線修復,那裡的電線被打斷,就要爬到壕溝去接上,真的是出生入死,還好又活回台灣來。因為參加過八二三砲戰,所以我有榮民的身分,現在每個月就領榮民的退休俸一萬三千多塊來生活。

 

退伍之後我回到旗津海軍造船廠工作,但兩年後,海軍總部人事室來了公文,說不能用我這個人,背景不好,政工出身的保防官,一天到晚跑來找麻煩,說有風吹草動就要我去找他報到,後來廠長親自跟我講:「你就暫時離開吧,上面保防部的權力很大。」我只好辭職,開始從南到北找工作,一年後找到基隆台灣造船廠,裡頭有以前海軍的同事當船長,也說不能用我,但他介紹我到基隆港務局,裡頭的長官也是哥哥的同學,就進去當船舶隊的大拖船的臨民工,一個月八百塊,做輪機的清潔、維修,還要包電工、船舶加油等工作,警察還是常常來找麻煩。

 

有一天,我接到綠島新生訓導處處長唐湯銘的來信,問我生活怎麼樣,他時他在警備總部輔導室,我回信告訴他真實的情況,不到兩個月,派令下來,我就變成臨長工,算正式工了,所以我感謝他。

 

別人兩、三個月就能成為正式員工,我卻做了兩年,之後才可以算加班費,薪水就比較多了。戒嚴時期,我們這種人是不受歡迎的,用了我的人就會被刁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時候基隆最大的拖船就是我工作的國忠號,我沒有家,就一直住在大拖船上,煮飯、吃飯、睡覺都在船上。我其實有船員證,想跟著船出海,但因為背景不好,不准出海。

 

生了兒子不敢領養

 

1985年,有人介紹我和蕭媽媽曾英惠認識,和她交往,放假的時候我就住到她台北龍江路的家,她的先生是漁船船員,出海失蹤,她一個女人開理髮店,帶兩個小孩,我跟她在1987年生了兒子,但我擔心自己的背景會連累妻小,不敢結婚,也不敢領養自己的兒子,就按照台灣人的習俗,由蕭媽媽出養給她的兄弟,取名朱育德,因為工作忙,就拜託她的妹妹,也就是孩子的阿姨照顧,一直到現在,我兒子三十幾歲了,還跟阿姨住在一起。認養我兒子的那個弟弟現在在國外。

 

1997年我退休,一共服務了32年,退休後我又在遊艇上工作了幾年才真的退休,我和蕭媽媽搬到林口來,每天早上我都到公園散步,然後買菜回家做菜。我的兒子和蕭媽媽的孩子假日會回來看我們,我們感情很要好,這樣也能夠成為一個家,也有一些幸福。

 

返鄉探親 標會籌旅費

 

1987年解嚴之後,年底又開放老兵返鄉探親,當時我還在基隆港務局工作,我透過紅十字會與失聯的家人聯繫,給他們以前上海和四川簡陽的地址,由於以前沒有門牌號碼,只有第幾保第幾甲第幾鄰,根本找不到。

 

有一天,我大哥的同學,當過高雄市議員,海軍少將退休,當過咸寧艦艦長的陳振夫,從美國回來基隆找我,說說他回中國探親遇到我大嫂,大嫂拜託他來找我,問我怎麼沒有返鄉探親,這才把地址給我,大嫂在成都,三哥跟弟弟都還在簡陽,終於聯絡上。

 

申請反鄉探親很麻煩,上面要求調查得很清楚,終於,1991年2月,我和幾個在台灣認識的海軍,以及從韓國過來的反共義士,還有在基隆港務局認識的幾個朋友,一起回到睽別45年的故鄉。

 

當時我身上沒什麼錢,因位在港務局工作薪水很少,一直到蔣介石死了以後,代理總統嚴家淦下命令,我的薪水一個月才有上萬塊,後來回大陸探親的旅費還是我用標會標來的。

 

回去之後我才知道兄弟因為我在台灣,被中共視為特務,家人也遭受中共的清算,叔叔、姊夫被槍斃。那時也才知道大嫂帶著三個孩子被遣送的情形,還好沒被丟到海裡,但之後日子很不好過。

 

三年後,我又回四川探親,大嫂、二哥都住成都,我們就一起回老家看我三哥、弟弟,數十年不見,大家都變了,但三哥還認得我,卻認不得彼此講話的聲音,他們的小孩也都不認識,在孩子的眼裡,我好像是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怪物,真是人事全非啊。之後我就沒再回去了,我現在的家在台灣。倒是大哥、二哥的女兒對我比較有印象,也有來台灣看我,只是大哥的孩子現在只有在上海出生的小女兒還活著。

 

希望知道大哥葬在哪裡

 

我已經獲得平反了,也拿到補償金,我也幫大嫂拿到補償金,但是大哥一直不能得到補償,也沒有獲得平反,他只是拿一面共產黨的旗子上船,都還沒有叛逃,卻被說誠共產黨、叛徒。但是有些難友都承認曾參加共產黨組織,卻有得到補償,我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我大哥是個很喜歡寫東西的人,他一定有遺書。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夠知道哥哥葬在哪裡,或許他們拿去解剖,總有個結論,希望我還有機會知道這個結論,才是我心裡最大的安慰。

 

想把兒子領養回來

 

「處處無家處處家,年年難過年年過。」這是我幾十年來的寫照,我已經平反了,其實也不能怎麼樣,關都關了,現在有人常拿我們這些政治受難者來炒作話題,都沒有體諒到我們從前所受到的苦。

 

如今我已經90歲了,兒子三十多歲,當初是因為我是政治犯,怕連累妻兒,所以不敢結婚,不敢認兒子,出生登記只有媽媽,不敢讓人知道是我的兒子,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麼緊張了,最近有人建議我趕快把兒子領養回來,本來我想就這樣就好了,但有人這樣講,我覺得也很好,最近正在想要怎麼跟兒子說這事呢。(此為下篇/完)

 

※毛扶正1929年生於四川簡陽縣,原名毛富政,20歲隨大哥毛卻非從軍,因書記官將之改名「毛扶正」而引來禍事,只當兵一個多月,就因美頌艦投共事件被牽連,被以幫助將船艦交付判徒罪名判處有期徒刑五年,褫奪公權三年,1951年5月14日押解至綠島新生訓導處,是最早一批抵達綠島的政治犯。出獄後於1957年入伍服役,打過八二三炮戰,所以有榮民身分。曾在海軍造船廠工作,因政治犯身分被迫離職,其後進入基隆港務局服務,直到退休。已於2018年12月7日獲得平反。

關鍵字: 綠島 台灣 白色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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