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家支持反送中運動的飲料舖,在店內設置加油連儂牆。 (攝影:劉貳龍)
二○一九年十月初的一個晚上,香港朋友跟我們約晚餐。赴約前半小時,她急急來訊:「我們換去旺角××店好嗎?原本深水埗那家很藍。」來到朋友指定的小店,不起眼的門口掛著「香港加油」的黃色絲帶,裡頭高朋滿座,天花板掛著成串紙鶴,喇叭裡的音樂是反送中抗爭歌曲,一遍遍輪播著。人太多了,菜上得很慢,但沒有人介意,終於上桌的玉子燒,上面烙印著「香港加油」。這樣的情景,已是許多香港人的日常。
香港反送中運動爆發之後,當勇武派往前衝時,和理非除了上街遊行、商場唱歌、藝術創作,還能做些什麼?許多人選擇改變消費行為抵制極權暴力,他們到立場一致的黃色餐廳用餐、購買黃色品牌、改搭巴士拒搭港鐵……,試圖推動「黃色經濟圈」。但這一切並不容易,食衣住行是生活基本需求,搭巴士可能耗去二倍時間,為找黃店消費可能得餓肚子超過半小時。
二十五歲的自由工作者阿芳(化名)便是如此。二○一九年三月到七月,她在台灣生活。回到香港時已是七月了,反送中運動急速升溫,她開始挑選黃店光顧,如果不小心去到支持政府或中資企業的商店,就會特別不自在。每次消費前,她得想上很久很久,逐一檢視確認想去的商店背景,才會決定去哪裡買東西或吃東西。
阿芳也不搭港鐵,甚至不再使用便利的八達通卡。八達通是香港人熟悉的付費工具,可以搭車、可以買東西、可以到餐廳吃飯,每次交易,港鐵都可收取手續費。也因此,港鐵有個交通津貼,市民每個月只要消費滿一定額度,便可拿著八達通到地鐵站「拍卡(使用儲值機感應卡片)」,港鐵會把折扣津貼退回戶頭給市民。阿芳接案工作,收入並不穩定。過去她為了節省開支,八達通卡便是個好選擇。但如今,她斷然捨棄這個習慣,內心也曾掙扎過,「是有一點矛盾的。搭巴士比港鐵的時間還長,巴士需要轉乘,車資可能花得比較多、通勤時間也會花得比較長。我沒有穩定的工作,會想要省錢。」但抗爭的念頭大於省錢的念頭,她正努力適應不搭港鐵的生活。
為什麼這麼堅持?「太多慘不人道的事情發生在港鐵裡,很討厭這個機構,一點也不想花錢在它身上。還有就是太子站發生的事情,讓我覺得很害怕,警察也曾經在地鐵發催淚彈。我有一種感覺是,港鐵裡連空氣都是不安全的。」有幾次趕時間,她差點就動搖了,但想到「有一就有二」,她還是硬著頭皮跳上計程車。幾個月過去,阿芳有個額外的收穫:「我現在赴約,肯定都很準時了。」
因著港人消費行為改變,網路平台也應運而生。有網友設計「WhatsGap」app,打開手機軟體定位,便可找到鄰近的「網民推介餐廳」,地標以黃色logo標示。Google Map上亦有人製作「黃藍飲食商店」地圖,讓市民按圖索驥。臉書上的「香港人飲食購物天地」社團有超過十三萬名成員,討論區裡天天都有網友上傳商店回報,透過#hashtag 標註地區與藍黃,讓志同道合的夥伴得以快速找到理念一致的商店。
更激烈的手法也有,中資企業被認為是「藍店」,好比中國銀行,每每激烈示威過後,玻璃便被打碎、提款機遭火燒。美心集團也因董事發表反對運動立場的言論,遭港人強力抵制,美心集團旗下逾七十間商店受到影響,甚至造成部分連鎖店家被迫暫停營業。而美心旗下代理的元氣壽司、Starbucks、吉野家等商店都屬於網民認定的藍店,不只玻璃全毀,市民還集體寫信到海外總公司要求撤換香港代理商。甚至有市民大量預約中資餐廳,但人遲遲不現身,用行動癱瘓餐廳。
專長中港台研究的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林宗弘分析,在歷史上,消費抗爭並不罕見。早期基督教在羅馬壓制底下,教會便是抗爭的基地,自己生產自己消費。一九七○年代左右,歐洲也有類似的城市消費抗爭。全球化的現代,消費抗爭也常見,「好比對付全球化商品的產業鏈,破壞環境的商品、血汗勞工的企業等等,我們稱之為社會責任,試圖對特定品牌或產業產生影響。」
但香港的消費抗爭相對「政治化」,因為中國控制大資本家,一旦資方釋出同情抗爭者的立場,好比國泰航空、匯豐銀行,管理階層就可能遭到撤換,甚至涉及勞資關係衝突。「對於香港人來說,當然要有對抗的手段,同樣以商圍政,用網路工具發明新的消費模式。」林宗弘認為,港人正在改變傳統的消費抗爭,想盡辦法重新創造新的模式,「這樣徹底對抗的改變滿令人吃驚」。
這樣的消費行為正悄悄改變香港的城市景觀。
二○一九年十月,我們走在香港街頭,不難看見商店因抗爭而無預警打烊,Starbucks、元氣壽司、吉野家等餐廳的落地玻璃也索性不修了,外觀皆以白色夾板包覆,遠看像是正在裝修而暫時停業,近看才知道夾板中開出通道,通道「門口」張貼著A3 紙寫著:「本店營業中,歡迎光臨。」
再回頭看看黃色餐廳,有些門口貼著「米豬連」圖樣,代表連登的粉紅色連豬取代米其林寶寶,成為一個推薦標誌。這是生活抗爭後的產物,網友自發組織各式網路黃店平台,以「米豬連」貼紙作為識別,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消費者,也能快速辨別哪些是黃店。全面改變生活很困難?沒關係,每個星期四都是「黃店感謝日」,市民可固定這天以港幣「懲罰」黃店。
過去,香港人重視經濟發展,幾乎不曾有過大型消費抗爭。二○一四年雨傘運動時曾有「撐小店」行動,但多是針對佔領區內受到影響的店家。台大社會系教授何明修認為,此波購物革命有了新的進化,市民是有意識地打持久戰,從生活中盡可能改變,用港幣讓藍店消失。這樣的改變也牽動香港區議員選舉,店門口少見建制派候選人海報,民主派候選人則相對容易被張貼,像是平安符。
對於港人抗爭深入生活,何明修觀察,可能來自於恐懼經驗的蔓延。「香港人的空間習慣跟我們不同,這次衝突地點從商場到地鐵,警察在天橋上發射催淚彈,這些都是港人日常生活延伸的空間,當公共空間變成戰爭空間,一定會產生恐懼。日常你覺得安全的地方,變得非常不安全,絕對會衝擊到市民生活。」何明修認為,生存恐懼與創傷經驗,會加深抵制藍店的行動力。
反送中運動從初夏走到寒冬,秋天開始時,幾乎每一個中午,中環街頭都在「和你lunch」。西裝筆挺的上班族、身著套裝的OL利用短暫的午餐時間,手持一把深色長傘,從辦公室下樓到街頭,與年輕人築起路障,一起佔據中環鬧街。他們多會戴起口罩,高舉give me five手勢,象徵「五大訴求,缺一不可」。這樣的情景,在二○一九年十一月十四日起開始擴大區域,太古、觀塘等其他區域辦公商圈也出現這樣的午餐抗爭。
反送中運動從最初的撤回修例開始,抗爭方向已轉變為針對警察暴力。年輕學生周梓樂重傷過世後,婚禮業界也聯署發出聲明,指香港各處充斥催淚煙氣味,不論大街小巷、商場食肆、屋村屋苑,甚或至婚禮場所都無一倖免,「我們如何努力地保持專業,也是很有限的,在警方濫捕及濫暴香港市民的同時,我們已經不能容許自己在婚禮上再給他們送上微笑祝福。」
婚界共同聲明更宣誓,「在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之前,所有警務人員的任何喜慶節目,一律不再接受預約。以上是我們一班婚禮從業員的心聲,希望能為香港我們這個家,盡一點綿力;以及將一直以來的核心價值包括公平、努力、包容、相愛,好好保護下來。而且我們更希望,香港不同階層、不同行業、不同身分的左鄰右里,也可以一齊加入、一齊罷接警婚。香港人,堅持!香港人,反抗!」
過去,每年農曆年期間,香港都設有年宵市場,總是熱熱鬧鬧、萬頭攢動,現場除了有許多與新年生肖有關的商品,亦經常可見大批學生籌辦攤位,販售自行設計的商品,讓年輕學生得以試試做生意的滋味。但香港食物環境署卻以維護市民安全為由,宣布二○二○年宵市場將禁止「乾貨攤位」,僅開放販售年節用花的「濕貨攤位」與提供餐食的「快餐攤位」。
此一舉措再引發民眾不滿,有立法會議員批評港府帶頭取消節慶活動,此舉是破壞經濟,且充滿政治考量,「是怕了香港人」。連登上則迅速出現「和你宵」行動討論,網友計劃自辦民間版年宵,呼籲民眾抵制港府版年宵,「自己的年宵自己搞」,藉此建構黃色經濟圈,推動大眾瞭解黃餐廳與黃零售店,不再只限於網上地圖,也避免年宵充斥大量淘寶貨品等狀況。
相對於黃色經濟圈,另一派發起藍色經濟圈,但撐藍店不如撐黃店來得有效果。反送中行動開始後,持續進行個案訪談的嶺南大學政治系助理教授袁瑋熙觀察,很多市民投入消費革命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幫襯黃店,二是抵制藍店。從受訪者經驗觀察,「抵制藍店比幫襯黃店的多,簡單來說,不做某件事,比去做某件事,往往來得容易些。」
他也認為,藍絲和黃絲有基本上的不同,「藍的支持者,相對不會那麼強調人的主體性,集體行動力也比較低。但黃絲堅信人的主體性,所以才會這麼緊密,產生很強大的群眾力量,可能造就很大的經濟效益。」但對於是否真的能產生「經濟圈」,袁瑋熙則認為,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因黃店多是小店,如何突破產業結構,會是一個問題。
但香港人的生活確實不一樣了。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系兼任講師梁啟智觀察,在反送中運動裡,每個人好似都想做點什麼,去持續這個運動繼續下去,「或者說,每個人都努力做好自己會的以及能做的事。」舉個例吧?生活有什麼不一樣?梁啟智笑開了:「我太太開始少搭港鐵了啊!起初適應得很辛苦,現在習慣了,出門前看app,就知道巴士還要多久來。」
對港人來說,這場消費經濟戰,也是一種生活態度與理念價值的選擇。
二十九歲的舞台劇演員小欣(化名)告訴我,過去她很關心環保議題、很在乎支持小店,但以前,不論她怎麼勸說朋友都沒有用。「但現在不一樣,大家敏感度都提高了,開始願意改變模式,在生活裡面做選擇。有種感覺是,那麼方便的香港城市、那麼懶的香港人們,好像正在覺醒呢。」但她隨即又笑,「但大家還是懶呢,光顧黃店,都擠去同樣的幾間。」
小欣在香港出生長大,二十多年來多靠著港鐵移動。但現在,她的世界不一樣了。她跟朋友開始研究巴士與van仔(香港公共小型巴士,載客量十九人以下)路線,發現過去約在地鐵站附近,鄰近的店家消費都高,搭地鐵時也看不見風景,「巴士和van仔會走地鐵不走的地方,我常常都很驚喜,原來這裡是這樣的風景啊!」原本是「不想搭」地鐵,隨著警暴事件日趨嚴重,她如今是「不敢搭」了,寧可花費兩倍時間乘巴士,「就當做去旅行吧。」
反送中運動進入第五個月時,我們訪問專長城市研究的年輕學者黃宇軒,他仍充滿希望,「傘運過後,香港悶極了,我差不多覺得香港大概不會再有人出來為未來抗爭了吧,抗爭好像是很小眾的事。但現在反而讓我覺得有點希望。在這個運動裡,我們把城市的每個地方都拿來用了,真的就是Be water,流到每一個角落裡。我覺得這是很香港的,我們就是一個城市,很意識到每一個空間的用法。」
運動會走到哪裡呢?長期觀察政治與社會現況的梁啟智也搖搖頭,「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場長期抗戰,或許會像北愛爾蘭持續數十年也不一定。」同樣的問題問黃宇軒,他也搖搖頭,「我不知道。但沒關係,但至少大家開始在意生活的每一個環節,思考我們想要怎麼樣的未來,用所有的方法去實現我們的理想。我覺得這個非常重要,會思考從『我』到『我們』,所謂的撐黃店,或許不是很經濟的問題,而是一個抵抗的群體,是一種團結。」
(本文摘自《烈火黑潮-城市戰地裡的香港人》一書,左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