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運動改變了香港新聞的環境。(湯森路透)
時間:二○一九年六月九日之後
事件:城市戰地裡的第一線採訪
譚蕙芸的個頭比想像得小,她隨身攜帶的咖啡色後背包足足有五公斤,裡頭裝著白底黑字、印有「Press」的防彈頭盔、黃色背心、全罩式的防毒面罩、飲水袋,以及最重要的、能讓她隨時出入現場的記者證。幾個月前,這身裝備還只是工地頭盔和一般口罩,但隨著愈走愈前線、警方鎮壓持續加劇,她的防身行頭只能不斷升級。
譚蕙芸曾任《明報》及有線新聞台記者,採訪過SARS、四川大地震,過去曾因車禍誘發後遺症,讓左耳剩下七成聽力,大病後在二○○八年進入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擔任講師,但同時仍維持獨立記者的身分採寫新聞專題,偶爾受邀主持《鏗鏘集》,今年也出版了新書《文字欲: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是一位要求自己時時站在第一線的老師。
反送中運動這幾個月,譚蕙芸和許多第一線記者們一樣,經歷未曾有過的體力與情緒的耗損,訊息與耳語的轟炸、催淚瓦斯與汽油彈的逼催……,此次都市戰地般的採訪經驗和遭遇到的倫理糾結,是香港記者們前所未遇的。很多過往的採訪經驗在這回幾乎用不上,得快速摸索和試錯。
例如,在一個集體情緒對立高張的社會裡,當跳樓事件陸續發生,記者報與不報或怎麼報導?當有權者限縮記者的採訪、當警察開始威嚇,記者該怎麼突圍,又如何在烽火中保護自己?當社群媒體與直播訊息沒有篩選地蔓延,又如何在其中拼湊事實,設定角度?當然,其中也包括記者與運動者角色間能否游移,是否要清楚分野……?
譚蕙芸從前線的視角來看,她目睹舊式新聞倫理與方法已「無法回應時代」。橫在記者面前的新考驗,她怎麼反思,又怎麼跨越?在一個社會集體有強烈情緒的當下,記者如何避免過度激情或成為網紅?又如何在瞬息萬變的運動裡,幫助讀者梳理事實,冷靜分析?
(以下為受訪者自述)
我在大學教了十年的書。我觀察二○一四年到二○一九年間,有很多人都開始不看新聞。因為雨傘運動讓很多支持者覺得,幹什麼都沒有用。所以一直都「很灰」(很灰心),連新聞都沒有人看了。那時大家稱之為「新聞迴避症」。
那不過只是半年前。誰會想得到,歷史根本就是U-turn大轉彎。
這場運動改變了香港新聞的環境。很多新的事件,像是自殺,那也是全新的。香港歷史上,從來都沒有香港人為了「香港」而自殺。你以前看歷史書,會有人為了夢想而自殺。但是你說太愛香港而自殺的年輕人,歷史上沒有碰到過。
但是記者之間就有一個爭議,「自殺的新聞不應該報」,這是道德問題。但是我自己覺得不對勁,那時候網路上、社群平台上,像連登、Telegram,都在傳當事人的消息,包括遺書與遺物早在社群消息裡傳來傳去。
第一,這些是以前所沒有的(所以無從比較);第二,以前認為媒體不能報,是因為以前自殺的人,不是以自殺來傳遞一個社會的訊息。現在他們在自殺前就託朋友、家人聯絡記者,要表達給社會大眾。所以,妳問我做一個新聞的教師,我該怎麼教?其實我不知道。
我覺得舊的一套已經「無法回應時代」了。我們做的就是在報導時不寫自殺方法和細節,並加入正面的訊息,以做平衡。
還有幾個經驗是全新的。過去,香港報導上一向不會替示威者打格(打馬賽克),不會使用匿名,但這次運動因為法律風險高,大部分傳媒為避免成為檢方的檢控工具,不批露示威者的臉或名字。這在香港是從沒發生過的。
又例如,衝突現場採訪要時刻顧及記者自身安全,不能安定地拿出錄音筆或筆記簿,可能這一刻跟一位示威者打開話題,下一刻他就沒入人海當中。而有記者的被訪者受傷或被拘捕,也是全新的經驗。如何去維繫與受訪者關係,會有比以往更大的精神壓力。
另一例,記者可否直播示威者的行蹤?像九月一日機場那一天,不少人開車義載示威者,當時警方按兵不動;但另一天,記者直播示威者登上巴士離開,警方就上車拘捕。當時有民眾會質疑記者應否披露示威者行蹤,但資料披露,公眾如何使用,如何行動,那是記者未必能夠全盤想像的問題。這也涉及新聞倫理的考慮。
在這場運動開始時,我曾猶豫要不要拿出記者的身分。因為我在教書,而一開始,我是以市民的狀態在觀察。那時候包包裡有反光衣跟頭盔,但我都還沒有把這些穿上。但七月十四日在沙田是我自己的蛻變。當天早上還有一個記者的遊行,是在反對警察暴力對待記者的遊行。那時候就有人大喊說,記者!記者!
我不知道在這場運動是扮演市民、老師,還是記者。後來一些人幫我穿上記者背心後,我就沒有再猶豫了。
當我知道自己的角色,我就刻意不像示威者一樣穿黑衣,這樣可以有一個距離。因為我要清楚地知道,我在那邊是一位記者,我知道我自己的定位。
記者跟運動者這兩個角色對我來說當然不同。我還是一位老派人,old school。
對我來說,現場是神聖的。對於我來說新聞這個專業,是很重要的。雖然現在很多抄來抄去或是看直播寫的新聞,在這運動裡,他們還是有他們的貢獻,每個人都有自己方法。但我想要強調的是,每一個記者要找出自己最舒服的採訪方法。
過去十幾年間,香港的記者的現場能力在弱化,全世界在現場採訪上都在弱化,因為時間的緊迫、點閱率還有省錢等等原因。因為我是老派人,例如現在我跟你們面對面的交流是無價的,雖然電話溝通是很好,但是面對面才是最好。
我覺得看直播很重要,但是到現場更重要,雖然你去到現場不一定可以看到真實。我覺得這次運動令記者們重新發現現場很重要的。
我記得七月二十一日在元朗站的事件,之後我到現場,那時地鐵都被清潔乾淨了,沒有血。因為我很熟那個站,那個站太大,平常是沒人去摸那個玻璃。我就看那個玻璃,去看玻璃上的指紋,有很多指紋,看得出打人的人是怎麼爬進去,被攻擊的人要怎麼驚恐地出來。
我覺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很多人都就是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在那裡。當然如果能是最好的啊。但如果第一時刻不在,還是要細心看到不同。
現在香港每天都有大小不同的示威,而且有好多是地理地域上的隔閡,每一天光是要掌握重點在哪裡、判斷要去哪裡採新聞,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挑戰。
其實一開始選地點會先失敗,最經典的例子是,七二一那天大家都在上環圍警察,但是同時元朗白衣人在打人。大家錯過了那時候報導元朗的機會。示威者有一個說法,就是不要戀戰。記者也是一樣,不要戀戰眼前的事,不要沉醉在面前的衝突,時刻警覺,或許更重要的現場在另一個地方。像是我們住在香港都這麼久了,有時在判斷這事時,都還是失敗。
比如說旺角警署,是常常有事發生的地方。但是我現在都很清楚,警察不會從警局門口出來。現在都會從其他地方出來包抄。又或是從警察的互動可以看出來,看他們的指揮官、看他們的狀態、他們EQ高不高,看他們跟百姓之間的衝突方式,可以判斷這裡會不會出事。例如說,警察如果被人罵的話,他們如何反應,你就會知道這裡會不會擦槍走火。如果警察不理人不說話,就會知道這裡還好,但就是會有一些訓練不足的人出來,那種沒有EQ的人暴衝出來,其他警察因為義氣也衝出來。很多的晚上就會看到,大錯都是從小錯開始的。很多地方的事件都是這樣開始。
我怎麼去決定採訪的現場?一開始簡單,八月的時候最難,那時候就是一次十幾個點在爆衝突。例如,我自己採訪右眼疑被警方布袋彈擊爆的女子時,我站她後面五十米。這些東西都要判斷,一直在學習。
八月三十一日,警方在太子站無差別地以暴力驅散市民與示威者後不久,我搶在現場被清理之前,進入到該列車之後駛入、停留的油麻地站,當時警察用身軀或長盾阻擋拍攝,登入車廂後也必須在警察完成搜證後才有機會進行。我拍下車廂內的斑斑血跡與凌亂雜物,重新拼湊那短短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使在九月一日示威者在機場集結後,港鐵因設施被破壞而封站,示威者自東涌徒步五、六小時回到港島時,我也嘗試跟隨其路線,我沒辦法不做,這樣我才能體會過程。
這些經驗怎麼累積的呢?因為我以前做記者的時候有很多突發採訪的經驗。很多人以為我都是寫那些人物專訪、很優雅的那些。但是我以前在《明報》、《有線電視》做很多突發新聞的,像是地震或是交通事故等等的新聞,有時候都還要憋尿,因為沒時間去廁所。我自己跟文人的記者比較不一樣的地方是,我都會用突發的紀律來採訪的。
像是我的背包,還有我的裝備也是經過很多改良過的。第一重要是在運動現場走動的策略,要注意安全、避免中彈。像那時候女生被爆眼的時候,我距離她才五十米,那天我有注意看錶,每三到七秒一次槍聲,判斷當晚其實危險,於是選擇站在一棵老榕樹後面。
我覺得自己不是來犧牲的,文字記者不用站得這麼前。然後我看到那個女生倒下來之後,我就去採訪。
還有就是跟警察的交流方式。警察不希望記者採訪,會阻擋,但有一次速龍(特別戰術小隊)說不讓記者進樓梯,不能讓記者進入,我就用些小技巧。像當時剛好有白人女記者在後面,我就拉著她們說,一起一起進去,就跟著一起擠進去封鎖線了。
可能我也明白警察的心理狀態。我在雨傘運動前後,曾參與了警察學院的一些講座,向警員講解傳媒運作,接觸了一些前線和中層警員。
但目前在香港,記者難以顧到所有的現場,每天有很多訊息都會亂傳,例如之前在傳有女生被強暴、然後又傳太子站有人死了。還有很多(網路上流傳的影片)是片段剪接的,像是有汽油彈從警察那邊丟出來,就連《CNN》都錯了,他們還去跟警察道歉。
現在好像時代瘋掉一樣。
但這次香港記者的地位有被改寫。曾經像是SARS或是地震等(災難事件發生時記者地位也會提高),但現在都已經超越了。因為現在民眾對於記者很好奇的,大家都想要知道你看到了什麼,每次分享,他們都想要全部吸收。
但是我希望人們知道,我們不是來宣傳這些運動的,我們不是你們(示威者)的文宣。例如我知道有示威者扔汽油彈,還是要直接寫出來,不能說沒有發生。我們做好的記者,是要為整個社會服務的。整個社會的意思是包括同情運動跟不同情運動的警察、市民、官員等等的人。
例如說九月一日我從機場回來坐車坐了三個小時,是一個義載的司機載我。在路上我看到了很多普通的遊客,我看到很多的民眾與遊客受苦等等的,所以這些我都要寫出來的。但是有些記者沒有辦法講出來,可能是他們太過投入。
歷史上有很多記者認為自己是在做對的事,但是對的事有的時候是宣傳,沒有把整體的情況納入。但我也知道,警察跟示威者之間是權力之間的不公平的,權力上誰有多一點,就要多一點的被監督。
這過程中,我自己也有修正過。一開始也會比較感性,比較放一點,覺得好看;但後來社會的情緒比較對立時,我也在學習和修正,會更重視脈絡,儘可能到現場看到每一個場景、每一個處境,這部分我會比較敏感。
還有最近我寫東西開始盡量用平實的用語,例如說警察就是警察,我從來不會用「黑警」。你說到底黑不黑?也不是不黑啦,但是你怎麼知道那位警察是不是黑呢?或是示威者就是示威者,就不會用「市民」。另外,我不會用「義士」,我從來不會用這個字,我覺得示威者比較平實。義士這個字太強烈了。
有些記者一坐下來就是運動者的感覺,他們想要有一種對準(對抗)權力的採訪。但是你問我,我也清楚權力上的差異(警察與示威者之間)是很重要的。
香港之前的訓練是美國、英國的記者訓練。第一我們要的是事實的查核,雖然fair and balance(公正和平衡)也很重要,但是那個比較複雜。事實的錯誤是不能原諒的。你(記者)跟網紅最大的差別就是你寫的東西是事實。
港媒在過去十年因政治力與商業力的夾殺,特別是紅色媒體的滲透,讓新聞工作幾乎斷了氣地掙扎,幾乎沒人要看新聞。但這次不少在第一線帶回現場真相的記者,反而贏回讀者的尊敬。這次是改變的起步。
我是傳統新聞訓練出來的,我看得到傳統新聞訓練較好的地方。但新聞是一個organic(有機)成長的東西,因為要回應這個時代。你可以看到很多新聞歷史上,很多方法都在改變。
時代會進步,你用的工具是彈性的,作為一位記者,你可以用很多各式各樣的方法,來陳述一個事件。有時候可以很理性、有時候可以很抒情的方式去「回應這個時代」。然後看看讀者喜不喜歡,雖然我是老派,有些東西是可以有改變,但是像是事實,是不能改變的。
(本文摘自《烈火黑潮-程式戰地裡的香港人》一書,左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