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四處可見詠頌金日成的石座。 (攝影:羅佳蓉)
我搜尋姊姊的目光。雖然自知沒有權力要求母親對這些事情提出說明,但我們知道再也不能迴避這些艱難敏感的問題了。
「可是妳是因為什麼原因家庭出身不好呢?妳的家庭不好嗎?」看到姊姊拋來的許可眼光,我大著膽子問了。
「你們的外祖父在戰爭時期逃到了南邊……」
我簡直不敢相信,整個人癱軟在地。千萬不要!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朴家,可是模範家庭啊!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父親還是戰爭英雄,我們幾個在學校也是成績優異……我們的外公外婆都過世了,至少我們是這麼相信著,沒想到竟然是因為這個,所以我們家從來不曾提及他們。
「所以他是……反逆者? 」我慌了。
「聽我說,」母親口氣堅毅地說,相較於一開始的激動,如今她的口氣裡聽不到一絲情感:「日本殖民時代,你們的外公是金策的地主,名叫盧太宇。一九四五年解放後,他試著想加入共產黨,然而一個被腐敗的資本主義洗腦的舊地主,想要入黨根本是天方夜譚。」
「後來,韓戰爆發,也就是一九五O年到一九五三年間,他決定要到南邊去試試運氣,反正在北邊他再怎麼做也只是個醜惡的資本家,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未來。有一天,他叫我母親打包行李,準備當晚就離開。但到了晚上,我的母親沒有勇氣跟隨他離鄉背井。我父親只好自己一個人逃到南邊,我的母親把我託給我的舅舅太旭照顧,然後也走了,就此人間消失。她那時候才剛滿二十歲。」
母親對我們說,她的舅舅太旭看到外甥女被拋棄非常氣憤,立刻在清津大街小巷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了我的外祖母。然而她不願意抱回自己的女兒。我的外祖母不要我的母親。
「嗄?什麼?妳的母親不要妳了?」正鎬顫抖著低聲說。
「是的……她不想跟你們外祖父『盧氏』一家人有任何瓜葛。」
丈夫是反逆者還逃到南邊,這種事怎麼可能瞞得住,再者外祖母也怕牽連自己的兄弟姊妹,所以她選擇離開。她知道她只要隱姓埋名幾年,她的案子就會自動歸類為離婚案,然後便不會再受到丈夫叛國罪的株連,她就能擺脫掉「反逆者老婆」的陰影了。
「太自私了!」我不平地說:「她怎麼能忍心拋棄自己的孩子?還有他,外祖父怎麼能自己一個人走掉,留下老婆和孩子呢?」
我努力地保持鎮靜,因為我不希望鄰居聽見,但我氣得快跳腳。我由此開始憎恨我未曾見過面的外祖父母。叛徒……兩個都是叛徒。我能夠理解父親為了娶心愛的人而欺騙自己的母親,但我卻無法原諒為了保住自己性命而拋家棄子的外祖父母。
「也就是說,外祖父如果是反逆者……我就是南邊壞人的外孫女嘍?」
「對不起……」
也不知是因為怒火中燒,抑或是出於求生的本能,我的思緒開始飄移。外祖父拋棄了我的母親……的確,我很清楚,黨國永遠大過自己的孩子。所以,幾年前,一位年輕母親葬生火海,她雙手緊緊抱著一張照片。是那張照片。她的寶寶死了,自己也死了,照片卻逃過一劫。這起事件登上了報紙的頭版。
她選擇搶救照片,犧牲自己的寶寶,但這英勇的事蹟卻給了她的丈夫和其他幾個孩子一條通往光明未來的康莊大道:金日成賜予這戶人家未來三代子孫的庇佑。拋下我的母親,這是我外祖母向黨國宣誓效忠的方式。我對自己說,她此舉只是單純地想劃清孩子與反逆者的界線。黨國優先,孩子其後。
姊姊什麼都明白了,她不獲錄取軍方職位的原因……她身上流著源自母親的反逆者不潔血液……
「只要能隱藏這件家族醜事,我什麼都願意做。」母親接著說:「所以,你們就繼續裝作什麼事都沒有就好。如果有人問起關於外祖父的事,你們就說他已經過世了,從此之後,你們認定的外祖父就是太旭爺爺。完全跟以前一樣,懂了嗎?」
我好希望姊姊打斷她,告訴她不要再提太旭爺爺了。我好希望姊姊告訴她:「他又不能給我我想要的職位!妳很清楚都是因為妳,我才沒有錄取!」但姊姊個性內斂,這種話她絕對說不出口。「天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每當姊姊默默地不作聲時,母親總是這麼說。
那天下午,我們的外祖父就這樣在我母親的口中被抹去。我們靜靜地相對無言。這番話毫無預警地從天而降,我們不太知道該如何反應:我,智賢,十六歲,少年先鋒隊的成員,竟是反逆者的後裔……學校裡的同學若是知道了,肯定會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會成為被霸凌的對象。這件事絕對不能洩漏出去。不行,我不能是反逆者的外孫女。
(北韓)朴智賢
(南韓)徐琳
藉由南韓女子徐琳的筆,朴智賢給了我們生活在「社會主義奇蹟」國度下的北韓普通家庭的日常浮世繪。
從童稚的無憂無慮一直到痛苦入獄,智賢捱過一九九O年代初期的大饑荒,透析專制極權的洗腦宣傳,萌生生命的火種,她是生命力和意志力的具體呈現,樸實無華的典範。
這股令人動容的聲音源自立場旗幟完全相左的兩位韓國女子,源自於她們之間的對話與交流。一個共通的願望將她們緊緊相連,那就是期盼兩韓終有一天能夠和平統一。
朴智賢一九六八年生於北韓清津市。二OO八年抵達英國後,積極投入北韓的人權保護運動,獲頒二O一八年AWA亞裔傑出女性「評審團主席獎」。
南韓籍的作者徐琳與家人定居倫敦,對朝鮮半島的動盪局勢一直非常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