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左為訓導主任季惠之,圖右為小山東林活頁(宏蔭),後為作者本人。
季老師是我們的訓導主任,胖胖矮矮總是笑咪咪的,一點也不兇,沒人怕他。有一次來我們班代課,他好像沒有準備,大概也不知道怎麼教這個複式班,就叫我們複式班的五六年級同學,都轉過頭來面對著他,講的都是新聞時事。他問:
「行政院剛剛改組,你們知道新國防部長是誰嗎?」
七嘴八舌的大家亂說一通,季主任搖頭咂嘴,用濃重口音的北京話說:
「瞧瞧你們這些孩子,張嘴就說,一說就錯。」
這是他對學生最嚴厲的幾句話了。
記得爸爸前幾天說過:「文人當國防部長,這可是頭一次。」我馬上舉手發言:「新國防部長是俞大維。」
季主任連連點頭,臉上帶有嘉許的意思
教務主任蘇老師反而特別嚴厲;他戴著一付金絲邊眼鏡,身材高瘦,經常一手叉著腰,另外一隻手伸出去指著學生的鼻子,教訓起人來聲音響亮,滿可怕的。我們很自覺,遠遠見到蘇主任,就改變方向走到另外一頭去。
某日清晨剛到學校,見到班上好多同學正在熱烈討論著,班上有個什麼事都知道的「點子王」周立,跑進教室來額頭冒著汗,氣喘吁吁的說:
「我真的親眼看見了,植物園的那棵大王椰子樹下躺著一個死人!」
「死人長什麼樣子的?」
「要不要同我過去,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放下書包跟著周立飛奔到植物園。一棵大王椰子樹下,圍了好幾圈人,大家在低聲議論著。我個子矮,轉了一圈只看到人擠人的背面,找到一個空隙,不假思索扒開前面兩人的腿,鑽過頭去一探究竟。頭剛伸了出去,就在我眼下不到一尺遠的的方,有一張臘黃全無血色大男人的臉,他側臥著、閉著雙眼、嘴巴微張、太陽穴上有一個很深的小洞。那人穿一身整齊的黑色警察制服,右臂撇在草地上,手中緊握著一把短槍。
胃在劇烈的翻騰,快要吐了,我抽出身在旁邊草地上嘔出來一攤。學校的鐘聲響起,升旗典禮就要開始,我拔足狂奔,跑向國語實小的大門。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軀,叉著腰在大門口站著,蘇主任面色嚴厲,指著我們正要跑進大門的小鬼頭們,大聲的喊:
「你們幾個去植物園的,都給我站住!」
有三個小朋友聽話,就在蘇主任面前低下頭站住。我害怕的不得了,也想停下來,可是兩條腿不聽指揮卻愈跑愈快,蘇主任哪裡追的上。「點子王」周立比我跑得更快,他已經穿越操場,找到我們班的隊伍,竄進去跟著大家唱國旗歌。我比他慢了好幾步,國旗歌已經唱到「勿自暴自棄---」,我跟上來跟著一塊唱起來。就看見那個吳桓正在台上,有板有眼的揮動指揮棒,樣子跩的很哩!。
蘇主任上台訓話,校門口被他叫住的幾個小朋友,排在後面罰立正。蘇主任說:
「上學時間偷偷跑到植物園去的,都要受嚴重處分!有的學生更不像話,叫他們給我站住,還往裡頭跑,以後都給我小心點,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誰!」
三天吃不下飯,一想到那張臘黃的死人臉就要吐。整個一學期都在耽心,就怕蘇主任認出周立和我來,結果沒事。
母親在國語實小教美術,實小春節晚會,媽媽帶著我一起去,和蘇主任季主任他們坐一桌。沒想到他們那天都有說有笑的好開心,一點都不兇。晚會的最後節目是抽獎,聽見此起彼落的中獎人歡呼。要抽最後的特獎了,全場緊張。突然蘇主任舉手大喊:
「不用抽號碼了,特獎就是我的!」
主持人覺得奇怪,過來看蘇主任手上的單子,然後大笑起來說:「作弊的不行。」
原來他在那張單子上用鋼筆寫了:「特獎特」三個字。蘇主任還在裝傻,說:「自己寫的不行嗎?」
所有人都笑歪了,這蘇主任還挺能逗樂子耍活寶的咧!
班上新來的一個插班男生很矮,穿著窄小的黑色中山裝,脖子上的風紀扣都很嚴實的扣起來,上課專心聽講。老師問他問題,他馬上站起,還沒開口那張臉刷的一下子變得通紅,結結巴巴講了幾句,誰也聽不懂。
下課時同學們打打鬧鬧跑進跑出,他獨自站在牆角東張西望。聽他的口音,我猜大概是從山東來的,就走過去用自以為是的山東話問他:
「你是戲麼(什麼)縣的印(人)哪?」
「俺是山東key下縣的印。」
「你叫戲麼名字?」
「俺叫林活頁。」
還是搞不清楚,怎麼會有人的名字叫「活頁」?拿過紙筆來寫清楚:「林宏蔭,山東棲霞縣人。」
「這棲霞縣在哪裡?」
「就在煙台旁邊。」
啊!煙台,在北平聽的相聲段子,很多是用煙台口音講笑話。父親會說點煙台話,它跟濟南的口音很不一樣,喉頭音多。餃子;煙台話是giaoza,現在的韓國話、日語,餃子的發音也都是giaoza,本來嘛!餃子就是煙台老鄉傳到那邊去的。
聽林宏蔭講話有點費勁,可是他更聽不懂老師們在講什麼,痛苦極了。那時候台灣的教師,多數從大陸四面八方來的,各有濃重鄉音,他們上課時大聲講課,腔調各各不同,都自以為是在講國語。林宏蔭從此就逮住我不放,經常問同樣一句話:
「老師剛才說的是戲麼(什麼)?」
口音最重的是游錦榮老師;他年輕,渾身是勁、頭髮茂密、戴深色框子的眼鏡、目光銳利、講話快速、聲音有點尖,總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裝,左上衣口袋插了一支自來水筆。第一次上算術課,他先在黑板上寫了「算術」兩個大字,游老師就以一口福州腔大聲地說:
「同學們,算術是科學的東西,科學是最偉大的學問!算術也是最容易的東西,只要按部就班的跟上來,每個人的數學都會很好。」
他把東西的「西」字發出hee的音,而且拖得很長。
上他的課不可能打瞌睡,因爲游老師精力充沛,在講台上左右不停的跑動,絕無冷場。他有時走到同學們的座位行列裡來,興奮的時候,還會跳得老高的,感染力強。班上每個同學的名字他第二天就完全記清楚,叫我們時不帶姓的,只叫名字:顯楨、子綱、正方、宏蔭---,開始時我們覺得有點肉麻,後來也就習慣了。班上有兩位同學:周立、鄭岦;當游老師叫著:「立!」他們兩個人都同時站起來啦!
游老師的福州國語委實太鏗鏘;語音特徵有:an, ang不分;「幫幫忙」說成「班班蠻」;yong, yun不分,「擁擠」成了「暈擠」;還有th的音;「學生」發音如hueo than,「小小的」成了thiu thiu 的-----,幾個星期下來,大家就很習慣他的福州腔了,下課時還互相比賽,看誰的福州國語講得最像游老師,特別好玩。很快的,班上有不少同學的福州腔國語都說得不錯,不時的以它來互相笑罵打趣。
小山東林宏蔭和游老師的淵源最特殊。宏蔭一家人剛來到台北,住在廈門街,林爸爸人生地不熟,幾個小孩安排到哪裡上學呢?某日林爸爸搭火車從基隆回台北,旁邊坐著一位年青人,就是游錦榮老師。兩人攀談起來,知道林先生正在為子女入學的事傷腦筋,游老師熱心,說:
「我在國語實小教書,先送你的大孩子過來吧!」
林宏蔭就這樣來到我們班上就讀,後來他的幾個弟妹,也都上了國語實小。
五年級的算術,已經不很簡單了;雞兔同籠、有餘不足、最大公約數、最小公倍數----;搞得大家頭昏腦脹。游老師有耐心,一遍一遍的為同學講解;雞兔同籠由他來講就好像挺容易似的,改作業也特別認真,一點點小錯游老師都挑得出來。有時候算術考試的題目太難,多數都考的不好,他再出了幾道題目,叫同學帶回家作,改天繳上來可以加分數的。
以前我最不喜歡算術課,半個學期以後成績好像有點進步。但是我發現游老師的語文不是特別厲害,有一次他代上國語課,把「趨」字念成了「鄒」,但是我沒同任何人説過。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