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孝文曾就讀建國中學與成功中學。(圖片摘自網路)
哥哥在建國中學上的是初中一年級F班。他第一天放學回來就堵著嘴不高興,他說A班才是最好的一班,F班是臨時湊出來的,多半是外省子弟,班上同學的年齡差距不小,大個子的坐在後排,上課時互相大聲講話,吵得要命,他們都十五六歲了,每天講男女之間的事情。上課的時候,台上台下同時講話,這個學校哪裡比的上他在北平上的北師大附屬中學呀!
爸爸說:「這是日據時代台北最好的中學,現在大陸撤過來的人太多,突然要接納那麼多學生,會亂一陣子,等局面穩定了,一切就能上軌道。」
F班上的故事真多。有位上海來的同學,講話完全沒有捲舌音,在週記上把「擦屁股」寫成「插屁股」,老師指正他的錯誤,班上嘻笑作一團,下課後同學們拿著短樹枝頻頻戳他的屁股。
教他們生理衛生課的女老師既年青又時髦,坐在後排的大個子老是問奇奇怪怪的問題;
「做了什麼事就會得梅毒、硬下疳,那都是什麼病?」
女老師不做正面回答,說這些你們以後就會知道。講到某種皮膚病叫「末端肥大症」,有個大塊頭在座中喊道:「我每天早上都得這個病。」
他們舉手繼續問問題,然後吃吃的偷笑。簡直教不下去了,幸好下課鈴響,替老師解了圍。
又有一次上生理衛生課,幾個大個子在後面低下頭不知道在玩什麼好玩的,唧唧咕咕笑成一團,根本不聽課。老師多次叫他們靜下來,無效。漂亮女老師生氣了,走到教室後面看這幾個調皮鬼在搞啥名堂,只看了一眼,臉就刷的一下子變得通紅,快步走回去,喘著氣,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原來他們那幾個大個子,坐在後排,各人掏出硬梆梆的「那話兒」來比大小。
後來新的級任導師潘子章來了。潘老師口音標準,教學認真,態度和藹不發脾氣,開始的時候他面對這一班南腔北調、活動力強、程度參差不齊、不懂規矩、不肯聽話的男孩子,也是一籌莫展。潘老師有耐心,頭頭是道的同這群皮孩子講道理,又單獨把那幾個在後座的大個子,一個一個的叫到辦公室談話:上課要有上課的規矩,這裡雖然是個男校,也絕對不可以解開褲子胡鬧;上次沒有沒有事先同你們講明白這些規定,下次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依照情節的輕重,至少記兩次大過,甚至於退學。不久之後,潘老師基本上能鎮得住他們。
初一F班的同學只是愛胡鬧不用功讀書而已,當時建國中學的高中部不時發生械鬥事件。有個吊兒郎當的富家子,穿著上好料子的卡其布制服,把大盤帽弄的歪歪趴趴的,很帥氣,同學們跟著學;他隨身老是帶著一把亮晶晶匕首;在班上結黨成派,上福利社請客,出手大方的很。
某次在紅磚大樓的二樓走廊上,富家子與一位同學口角,互不相讓。沒想到他突然掏出匕首來,對方並不示弱,冷笑以待,說:「有種的你就砍我呀!」
嗖的一刀划過去,那同學的臉頰上見血。一個逃命,一個持刀緊追,走廊盡頭無路可走,逃命的縱身從二樓跳下去,落在草地上一個翻身就爬了起來,富家子也一躍而下,揮刀繼續砍。
草坪剛剛有工人割過草,一把鋒利的鐮刀就躺在草坪上。受傷的同學抓起鐮刀,轉過身來就與富家子放對,互相虛砍了幾次。兵器的長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富家子連連倒退,還是被鐮刀划開了上嘴唇,鮮血如注的流出來,他摀住嘴拼命的跑出校門去。據哥哥說,富家子自此沒有再出現過。
初一下學期開學,F班來了一名新同學,輪廓深、長相帥、個子高大,坐在後排,他的名字是蔣孝文;上學時總有一二隨從在校園不遠處走動。蔣孝文在課堂上很安靜,下課時和同學有說有笑的;穿一樣的學校制服,只是他沒有跟其他同學一樣剃光頭,蓄了一個短短的小平頭,因為身分特殊,誰敢管他的髮型。
植物園門口有賣芋頭冰淇淋的小攤販,愛吃冰淇淋的同學多。但是在那個年月,多數學生上學只帶個午餐飯盒,口袋裡分文也無,土冰淇淋不貴,但是能有錢買來吃的人畢竟是少數。孝文知道大家喜歡這東西,經常私自溜出校門,買了很多份冰淇淋回來請大家,吃得開心,人緣挺不錯的。
有一天蔣孝文突然不來F班上課了。同學們傳言:有些高年級同學看他不順眼,時常對孝文惡言相向,怒目而視的。有一天他的隨從沒來學校,某高中同學與他互相罵了起來,約好去植物園比劃。據說那天在植物園裡,蔣孝文雙拳難敵四手,吃了悶虧,被K的很慘。打架肇事的高中學生被捕,下落不明,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又有一說:當時建中的訓導主任出名的厲害,賞罰嚴明,他在台上講話聲調鏗鏘,我老哥告訴我,那位主任說的話,很多年後還記憶猶新,譬如:
「同學們不要亂看那些課外的壞書,像那個什麼馬克思、牛克思講的都是不對的。」
他對屢屢不守校規的同學從來就不假辭色,據說孝文同學也犯過多次校規,訓導主任請他轉學,校長十分難為。訓導主任說:
「不是這個學生走,就是我走。」
後來孝文同學轉到成功中學就讀。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到現在也還是傳聞紛紛,誰也說不清。早年台灣就是那樣:流傳的消息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台灣最早的外省青年幫派名「十三太保」;比[竹聯幫」、「四海幫」、「血龍幫」等要早的多。當時建國中學就有好幾位學生忝列「十三太保」的行列;二太保李同學、還有一位劉同學,是十三太保的老么,他孔武有力,武術底子強,膽子大,械鬥時亂揮日本軍刀,殺進殺出的創出了威名,單憑一個「狠」字!
開始的時候哥哥在F班的成績還算是個好學生,因為他在北平上最好的中學,最優秀的班次:北師大附屬中學初一甲班;底子不錯。插班進入這個F班之後,因為班上同學的成績參差不齊,他不唸書也能應付的綽綽有餘,每天看小說、下象棋、下課後去「國寶郵票社」看郵票。日子一久就有點撐不住了;國文、歷史、地理幾科就仗著自己的閱讀、寫作的能力比較好,考得還算可以,其他如英文,數學等科目就愈來愈糟。頭一次發現老哥的數學考卷不及格的人是我。
那時候我們穿的內褲,都是用美援麵粉口袋拆開縫製而成的,哪裡有鬆緊褲腰帶!?就把褲腰縫成小夾層,將一根布條子穿過去當褲腰帶。某日我幫著收髒衣服,發現老哥的一條內褲褲腰帶的某個部份,有塊鼓鼓囊囊的東西,慢慢扣出來看,是他的一份數學考卷,做錯了很多題,得分五十六。本來每份考卷應該帶回家來給家長蓋章,然後再交回給老師。但這個分數實在難看,他大概決定先把它藏起來再說,但是不愉快的事情容易被遺忘,塞在褲腰裡不做處理,遭到了被我揭發的下場。
我也沒存好心,因為我們家的好學生典範永遠是我老哥,多少年來受夠了這份壓力,父母親教訓我的時候,一律拿哥哥做榜樣:
「你看哥哥考的多麼好,人家不像你這樣沒出息:生平無大志,但求六十分!每天就顧著貪玩,不專心用功………。」
就這樣說教下去沒完沒了。
此次讓翻出這個五十六分考卷的鐵證來,比我的六十分還不如,著實大快人心,吐了一口胸中鬱悶良久的怨氣。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