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如果要取得中國政府的信任,就得把搜尋程式上繳檢查;但那是商業機密,谷歌絕對不肯。如果不上繳,那麼谷歌就會「很慢」,打不過共產黨信任的競爭對手。(湯森路透)
2018年11月,中國共產黨機關報《人民日報》列出了過去40年對中國國家發展做出貢獻的100個人,包括馬雲在內。馬雲是阿里巴巴電子商務王國的創辦人,對中國經濟貢獻卓著不在話下。但是外界一直不知道他是共產黨員,所以《紐約時報》才對此特別報導。馬雲是共產黨員,我們會驚訝嗎?其實不會。如果證據顯示他不是共產黨員,那才令人驚訝。讀者可能會有興趣:共產黨的思想控制,要如何與網路管制「攜手並進」,同時又能創造電商大亨。
2016年12月17日的《經濟學人》雜誌,報導了一篇名為“China Invents the Digital Totalitarian State”的文章,描述中國共產黨政府如何發明、創造一個數位集權體制。這個發明故事,需要做一番解釋。
2010年有「阿拉伯之春」事件:不識彼此的阿拉伯民眾透過手機訊息呼朋引伴,成功串連,發動了幾十萬人的大規模群眾運動,居然就把獨裁政權推翻了。當時不少媒體大表興奮,表示網路時代動員如此便利,「網路」應該會成為獨裁者、不公不義政府的重要制衡機制。2019年的香港,也是靠手機串連,能夠召喚兩百萬人上街。可是這樣的事情似乎不會在中國發生,為什麼?
中國在2010年到2016年之間,其政治箝制完全沒有鬆懈的跡象。相反地,中國反而設計了一套「網路便利」與「集權控制」共生的新模式,並且能夠產生利潤,再把利潤分給配合集權控制的參與者,悠然自得,自成一系,絲毫沒有掙扎的跡象。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們來解析一番。
對極權統治者而言,自由的網路方便民眾動員,動輒聚眾滋事,絕對是極權統治者要管制、約束的;這一點淺顯易懂,不需要多做說明。可是,要如何管制、約束呢?網民千千萬萬,他們從成千上萬個網咖、學校、企業上網,我們要如何去偵查出「可疑」的蛛絲馬跡呢?這要一層一層解決。
網路第一個要過濾的,就是「關鍵字」。對獨裁者而言,閒雜人等四處上網沒有關係,但是如果他們上網聊天扯到了「天安門」、「達賴喇嘛」、「六四」、「太子黨」、「習近平」、「藏獨」、「一邊一國」等,那就很可能有問題。為此,中國的公安部門設定了數萬個關鍵字,只要哪個伺服器出現了這個字,系統就自動阻絕通訊,並且往上級呈報。
限制的關鍵字夠完整嗎?放心,反正這是個集權國家,寧濫毋缺。更何況,老共網軍十九萬人,除了電腦自行篩檢,還可以人為四處搜尋,就可疑之處補強。例如,「六月四日」敏感,於是有人發明了「五月卅五日」做為暗語,結果沒有多久也就被網軍發現、查禁。
關鍵字是使用者自己敲鍵盤打出來的,萬一上網者沒有輸入關鍵字,而是搜尋谷歌,輾轉搜出一篇《紐約時報》報導中共高官如何貪污舞弊的文章,然後廣為流傳,這還得了?當然,中國政府也得防止這種情況發生!但是該禁止哪些「有毒」網站呢?
依據2017年美國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報告,全球25個交通最頻繁的網站,中國禁了12個,2018年封鎖又增加一個,成為13個禁止對象,包括《紐約時報》、《經濟學人》、臉書、谷歌等,中國人除非翻牆,否則上不了這些「思想有毒的網」。而且,自2018年開始,中國立法禁止翻牆使用的VPN(Virtual Private Network),在中國上網翻牆越來越難。
既要檢查關鍵字,又要阻擋那麼多熱門網站,還要求特定情況下要通知公安部門;這麼多煩人的規定,外國的網路業者如果不甩,或是陽奉陰違,怎麼辦?
十幾年之前,谷歌在中國是有營運的。但是該公司如果不聽話,怎麼辦?如果《紐約時報》「有毒」,公安部門要求該報被禁,但是谷歌沒有有效禁止連結《紐約時報》,那麼上谷歌搜尋《紐約時報》,不就等於繞道上了《紐約時報》?「Internet」就是互相連結的意思。所以,為了有效阻絕毒素,網際網路必須要全面掌控。
谷歌當年沒有配合中國政府,於是他們變得搜尋速度「很慢」,漸漸就競爭不過中國政府支持的、比較配合的「百度」。百度搜尋速度快,不是因為它的程式寫得好,而是因為它該擋的關鍵字都會自己擋。但是谷歌不被信任,中國政府必須要再做檢查。一個搜尋指令還要經過公安再檢查的折騰,怎麼快得起來?
谷歌如果要取得中國政府的信任,就得把搜尋程式上繳檢查;但那是商業機密,谷歌絕對不肯。如果不上繳,那麼谷歌就會「很慢」,打不過共產黨信任的競爭對手。所以在集權體制之下,只有配合中國共產黨政策的網路業者,才能存活。
有了關鍵字檢查、網站封鎖,這樣夠了嗎?恐怕還不夠。試想:如果國外的銷售網站不封鎖,萬一中國人去亞馬遜(Amazon)買了一本駡天安門事件的書呢?萬一有人去德國的Otto網站買了一件把習近平畫得很醜的T-shirt呢?所以,國外的銷售網站也要擋。《今周刊》1059期一則報導資料顯示,中國人上美、日、德、英、法、印度、印尼、馬來西亞購物網站,或則遭完全封鎖,或則速度超慢,詳見附表。
以德國的銷售平台Otto為例,從北京上網連結,每一次點擊到回應費時21.385 秒。通常,完成一筆交易至少要點首頁、找產品部門、看顏色、尋尺寸、寫地址、填付款資料、設定運送方式 ⋯,好歹要十次點擊才能完成交易。21.385秒乘上十,人在電腦螢幕前都抓狂了,通常沒有耐性這樣窮耗,完成交易的機率非常低。所以,大概不太會有中國人會去德國的Otto買東西。
但是,如果從紐約上網Otto,每次點擊只要1.515秒。上網迅速,美國人到德國網站買東西的比例,就會比較大。附表中最誇張的就是法國平台CDiscount,在北京平均點擊一次需要等61.87秒螢幕才出現。我猜只有腦袋尚未開發的北京猿人,才會花六分多鐘去法國平台買東西。
整體而言,外國人上阿里巴巴買東西,很方便;中國人上任何外國網頁買東西,困難重重。有人曾經做過「對稱研究」,從法國巴黎、德國柏林、美國紐約等地方連結阿里巴巴,結果速度超快。由於網路是對稱的雙向道,所以絕對沒有一個方向慢,另一個方向快的道理。中國網路封鎖就是要檢查中國民眾有沒有連上別國網站購買「有毒商品」;它減少了中國人的向外購買,反而增加內需,穩固了阿里巴巴等網路業者的市場。
如前所述,中國網路操作的「牆壁」已經建好,在牆壁裡面,則是《經濟學人》所說的「網路籠子之內」。網路圍牆這麼高,外面的花花世界這麼誘人,要讓中國14億人不想翻牆,最好的做法,就是在圍牆內建構足夠讓14億人玩的網路活動。搜尋、社群、電玩、教學、電子商務、拍賣⋯,只要圍牆外面有的,𥚃面也都有,當然只是禁忌多一點。
因為搜尋、社群、電商等都是網路服務業,都有網絡經濟(network economy),它有報酬遞增(increasing return)的特質,一定會產生自然獨占、也一定會有經濟租(economic rent)。通常,市場越大,經濟租也越大。中國國內市場當然夠大,所以可以用來分配的利益也很大。這些經濟租,可以做為「配合政府網路管制政策」者的獎勵。
怎麼做呢?辦法很多:例如,將搜尋引擎行業列為特許,定期換照。順我者昌 (准予延照),逆我者亡(不准延照)。像是百度,平常花了這麼多資源布建資料庫,哪一天若是被停照,那就虧死了。想當然耳,百度為了龐大利潤,要努力配合「黨的路線」。阿里巴巴又何嘗不然?這些中國境內的獨占網路企業,靠著國家的力量擠走了國外的競爭者,享受年復一年的經濟利潤,絕對是會服從黨的領導的。
當然,凡事不能只有一道保險。假設谷歌今天仍然在中國有營業,一切也都配合共產黨,⋯。但是萬一哪天谷歌董事會改組,老闆換了,不配合老共了,那不是天翻地覆?為了雙重保險,網路事業的所有掌權者,一定要是中國共產黨的忠貞黨員。不止如此,所有中國的重要企業(不只是網路企業)裡,全部都設有「黨委書記」,監督企業經營、傳達黨的指令 ⋯。
馬雲是共產黨員,你驚訝嗎?
初稿記於2019年2月22日
修訂於2019年12月
※本文摘自《牧羊人讀書筆記》(朱敬一著,印刻文學)。新書訂於5月4日出版。
【關於本書與作者】
朱敬一,身上掛滿總統科學獎、中央研究院最年輕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海外院士等無數學術勲章。他是國際知名經濟學者與人口學者,卻也擔任過台灣的科技首長、駐外大使,跨足經濟、科技、外交領域;這大概是古今中外僅見的資歴涉獵。他派駐WTO大使期間 (2016-2019),適逢美中貿易與科技的激烈衝突,這又恰是朱院士經貿與科技專業所能發揮的戰場。朱大使認為,廣泛閱讀是創意外交的根本;唯有知識,才能豐厚外交官的涵養與應變能力。
****
朱敬一院士擔任我國駐WTO大使三年多來,以靈巧彈性的「非典型」外交屢創新局,如「蘭花外交」、「書法外交」等,成功跨越語言藩籬,提升台灣形象。超越框架束縛的應變力和開創性,來自龐雜大量的深度閱讀,駐WTO三年期間,他讀了超過三百本書,不是僅僅翻閱,而是通透理解,並且為每本書寫下百餘字至八千字不等的書評,電傳WTO駐團所有同仁,逐步建構團隊的專業素養和戰力。
本書收錄朱敬一大使精選的25篇重磅書評,涵蓋思想、歷史、經濟、政治、貿易、生物、科技和中國研究等,涵蓄多元、雜融百家面向。閱讀不僅是知識涵養的基本功,亦是談判攻防的前置作業,全面理解書寫脈絡,回饋犀利批判,避免落入似是而非的數字陷阱或狹隘史觀的圈套,尋思因地因時因勢的應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