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紫陽雖然有心走上西方民主經濟之路,但是他的嘗試沒有實踐的機會。(湯森路透)
《趙紫陽傳》分上、中、下三冊,是一套非常長(一千兩百五十頁)、非常好的書,非常值得推荐。
長久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讀了不少中國共產黨的相關書籍,算是相當了解共產黨的。但是讀完《趙紫陽傳》,尤其是其中關於1950年代、1960年代的詳細文獻,記述土改時期鬥爭地主、虐殺地主(至少兩百萬人死亡)、大躍進時期農業增產虛報引發的大饑荒(死亡至少6000萬人)、文化大革命時期天翻地覆的災難等等細密文字,我才了解自己對中國共產黨的了解還不夠。
我的了解不夠,恐怕絕大多數台灣人民的了解就更薄弱了。這種了解不足,坦白說對台灣是非常危險的。我認為所有10職等以上的簡任行政官員,都應該讀一讀《趙紫陽傳》,算是對兩岸關係的惡補。
我曾經描述,毛澤東像是得了「鬥爭症候群」的一個病人,一生都致力於以各種名義鬥爭他人,鞏固自己的權力,人民死傷千萬完全不當回事。在毛統治中國30年後,中國共產黨上上下下都已經沾染了鬥爭之毒,批鬥他人的理由永遠不虞匱乏,信手拈來就是「右傾機會主義」或「左傾躁進主義」的帽子,鬥爭永不疲勞、絕不手軟。不了解中國共產黨,台灣很難跟這個國家打交道。
《趙紫陽傳》這本書由中國記者盧躍剛執筆,引讀史料非常豐富,幾乎把趙紫陽從政四十年所有講話、開會的紀錄,全部挖出來檢視。許多讀者可能會對這些瑣細資料嫌煩,但是你如果稍微了解共產黨、了解最近幾十年的中國政治鬥爭,你就可以理解: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七十年,高層政治人物全是在鬥爭陰影之下存活;他們的觀察風向、表態精準、用字遣詞仔細拿揑、文稿意涵掌握定調,都是政治鬥爭的必要手段。
《人民日報》社論一個詞𢑥代表什麼意義、《環球時報》的表態想要傳遞什麼訊息、國台辦記者會稿的一個稱謂又代表什麼眉角,全都有複雜的政治詮釋。唯有挖出史料,研讀前因後果,才能正確理解中國政治。
作者盧躍剛在不少地方提醒讀者趙紫陽寫作的關鍵詞:文章中不斷出現「但」、「但是」,就是在做防衛性辯護,謹慎地立於可迴旋之地,伺機尋找突破。文章中出現「可以⋯⋯可以⋯⋯也可以」,就是已經找到突破缺口,但是不能明目張膽,只能給予一絲絲例外的空間。從中共建國的1949到文革結束的1979之間,中國根本就是一個烏煙瘴氣、天怒人怨的環境。任何雄才大略的人,在毛澤東這隻狂犬病患者的領導下,都只能機巧地、苟延殘喘地存活。趙紫陽就是例子。
趙紫陽的能耐,就是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展現:他在這種惡劣至極的環境下,還能在滑縣做出一點「小確幸」的成績,令毛澤東、周恩來刮目相看。趙紫陽即使抗命,都還能抗得不著痕跡,讓毛與周欣賞此人。中央政策錯了,趙在地方要如何陽奉陰違?中央要地方猛下殺手,地方要如何在自保的前提下小踩煞車?這,可不是簡單的功夫。
前述中國陰柔隱晦的咬文嚼字功夫,其實到今天都還沒有結束。例如鄧小平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十字路口,「開左轉燈向右轉」的故事,在中國幾乎是婦孺皆知。明明是搞市場化、自由化,但是在毛澤東數十年淫威壓力下,即使老傢伙死了,就是沒有辦法挑明了講,只好拚命在文字上琢磨「差異」。
分明是私有財產,卻偏偏要用什麼「包產到戶」去形容;分明是家𥚃私養了驢馬,卻迂迴說「交通工具不算財產」;分明是在搞自由化,卻堅決反對自由化;分明是在走市場經濟,卻說是「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我認為,這種耍嘴皮嚼文字的功夫,不但官員爐火純青,也滲透到庶民的生活。我們經常聽到的順口溜,就是耍嘴皮嚼文字的嘻鬧版。
趙紫陽垮台是1989年的事,迄今已經30年。今天的局勢與30年前相比有兩方面大差異。第一、中國的經濟實力今非昔比。三十年前,中國的GDP為四千五百六十億美元,不到美國(五萬四千八百二十億)的十分之一;但是到2018年,中國的GDP是十三兆六千零五十億,為美國(二十兆四千九百億)的65%。中國的國際經濟實力強了,它的政治氛圍與決策模式,當然更值得台灣關注。
第二、三十年前還能在中國呼風喚雨的老人(鄧小平、陳雲、楊尚昆、李先念、薄一波等)如今皆已入土。這些老傢伙都是打過仗、殺過人、經歷過文革、見識過毛澤東病態的人,心理上觀念上思想上都完全沒有國際觀,一腦袋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根本是舊石器時代的遺緒。他們作古了,時代總是正常了一點。
舊石器時代的老人死了,兩岸關係有和緩一些嗎?恐怕未必。這裡的關鍵,就在「無產階級專政」、在於「共產黨指導主宰一切」的集體主義與集權主義。這個體制才是萬惡之源,才是中國清洗維吾爾族、鎮壓西藏、壓迫台灣的根。趙紫陽曾經想用他熟悉的圓滑技巧,在人民民主專政的大帽子底下,開拓「法治民主」的道路,無奈功敗垂成。於是,中國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一個人說了算」。集權專政的特點是:最後的決定權一定收在一個人手中,三十年前是小鄧,2019年則是維尼熊。
集權專政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歐美民主國家的「純粹市場經濟」究竟孰優孰劣?趙紫陽三十年前顯然相信市場經濟、相信民主法治,嘗試往自由民主悄悄挪移。但是中國最近三十年快速追趕,拉近其與美國的距離,又令一些人懷疑:是不是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或是新加坡的「家父長式市場經濟」,比歐美民主經濟更好?更有優勢?更有效率?
趙紫陽雖然有心走上西方民主經濟之路,但是他的嘗試沒有實踐的機會,大環境被天安門學運打亂了。至於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歐美市場經濟孰優孰劣,我在此無法詳析。簡單地說,川普上台後的美中形勢,與柯林頓、小布希、歐巴馬時期完全不同,需要不同的思考與分析。川普的企圖,似乎是要與中國玩一場「圍堵」之賽局。「圍堵」原本是1950年冷戰時期的概念,由凱楠(George Kennan)所提,被國務卿艾其遜(Dean Acheson)採納。但是當年的圍堵是地緣政治面的,21世紀的圍堵卻是經濟面的。將來美中鬥爭誰主沉浮,至少還要20年才能看出端倪。
就六四事件而言,盧躍剛認為趙紫陽處理天安門學運是不及格的。他高估了自己的地位與實力,低估學生運動十幾萬人的複雜,也錯估了老軍頭不把人命當命的狠悍。毛澤東向外賓介紹鄧小平的句子是:「你別看他個子小喔,他可是殲滅過百萬國民黨軍隊的喔。」百萬人命都可以殲滅了,幾萬學生又算得了什麼?趙氏處理過不少抗爭,也都遊刃有餘。但是1989年學生運動顯然不同,趙紫陽沒有看清楚局勢。
趙氏如果沒有前述低估、高估、錯估,真的要保護學生,真的要少流血,就只能自己「及早」處理學運。等到學生絕食、調性越拉越難收拾,就只有鄧小平軍隊出手一種結局了。
雖然趙紫陽危機處理的判斷失準,但是我相信他是過去七十年極少數還有人本思想的中國共產黨高官。從河南滑縣書記,到廣東、四川書記,經歷三反五反、人民公社、大躍進、文革,趙紫陽始終堅持「最小傷害人命」原則。他約束殺虐地主、把人民公社大鍋飯規模做小、在大饑荒中儘量給人民活路、在嚴重左傾的政治氛圍下開一點自由自主的善門、在僵化框架𥚃努力試點突破,他真是努力「在獵戶隊伍中吃肉邊菜」。
這樣的善念與積極,在一片肅殺的集權環境中,彌足珍貴。可惜在六四屠殺之後,唯一還有善念善心的政治人物,也下台軟禁、去世了。將來的中國政治,令人難以樂觀。
※本文摘自《牧羊人讀書筆記》(朱敬一著,印刻文學)。新書訂於5月4日出版。
【關於本書與作者】
朱敬一,身上掛滿總統科學獎、中央研究院最年輕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海外院士等無數學術勲章。他是國際知名經濟學者與人口學者,卻也擔任過台灣的科技首長、駐外大使,跨足經濟、科技、外交領域;這大概是古今中外僅見的資歴涉獵。他派駐WTO大使期間 (2016-2019),適逢美中貿易與科技的激烈衝突,這又恰是朱院士經貿與科技專業所能發揮的戰場。朱大使認為,廣泛閱讀是創意外交的根本;唯有知識,才能豐厚外交官的涵養與應變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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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敬一院士擔任我國駐WTO大使三年多來,以靈巧彈性的「非典型」外交屢創新局,如「蘭花外交」、「書法外交」等,成功跨越語言藩籬,提升台灣形象。超越框架束縛的應變力和開創性,來自龐雜大量的深度閱讀,駐WTO三年期間,他讀了超過三百本書,不是僅僅翻閱,而是通透理解,並且為每本書寫下百餘字至八千字不等的書評,電傳WTO駐團所有同仁,逐步建構團隊的專業素養和戰力。
本書收錄朱敬一大使精選的25篇重磅書評,涵蓋思想、歷史、經濟、政治、貿易、生物、科技和中國研究等,涵蓄多元、雜融百家面向。閱讀不僅是知識涵養的基本功,亦是談判攻防的前置作業,全面理解書寫脈絡,回饋犀利批判,避免落入似是而非的數字陷阱或狹隘史觀的圈套,尋思因地因時因勢的應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