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中國嚴重貪腐案件中,都有中國共產黨「地方黨委書記」涉入,可見這個黨不只是腐爛的一環,而且是腐敗的源頭。(湯森路透)
1979年中國大陸開始「改革開放」,但是反彈聲浪不小。1992年鄧小平「南巡」,發表了「南巡講話」,中國的改革開放才開始大步向前走。但是究竟什麼是「改革開放」?這裡有不少值得探討的問題。
我們純粹從表象觀察,改革開放,好像是「從原本集權規劃、吃大鍋飯、計劃經濟的體系,部分改變為市場經濟」的過程。我們說「部分改變」,意指有些部門、有些產業、有些地區開始接受巿場經濟的運作法則,但是其他的部門或地區還暫未改變。
前述「部分改變」,其實是中國集權統治下,政治操作的不得不然。1976年毛澤東死亡,把中國搞得元氣大傷的文革才正式收場。文革結束之後,中國共產黨高層有翻天覆地的權力鬥爭,批鬥了「四人幫」。至1978年,鄧小平正式復出,才真正掌握權力,推動「改革開放」。
雖然鄧小平想改變,但是毛澤東統治數十年的中國,其官僚觀念、權力結構、大鍋飯思想,其實是根深柢固的,整個國家都還在「左」與「右」的鬥爭陰影下搖擺拉鋸。小鄧的改革,只能一步步來,而且要顧及大家的面子,對既有僵化觀念虛與委蛇。小鄧無論如何,得借共產主義這個「殼」,把他想做的事情「借殼上市」。
當時有人說要走資本主義路線,有人說要繼續社會主義路線,吵擾不休。1980年代北京流行這樣一個笑話:某個丁字路口,向右路標指通往資本主義,向左指通往社會主義。柯林頓到了路口,毫不猶豫右轉;葉爾欽到路口,考慮了一下,還是向右轉;鄧小平南巡也經此路口,他下車把路標對調方向,然後右轉。所以簡言之,中國自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就是在走資本主義路線,但是身上還是揹了個「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殼。
中國大陸從共產制度逐步走向市場經濟的做法,與蘇聯、東歐極為不同。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導致蘇聯瓦解,東歐各國也向資本主義的方向前進。東歐諸國之間或有國家大小不一、恩怨情仇複雜的情境差異,但至少俄羅斯與中國兩個大國是比較相似的(兩國均統一久矣、原本都著重國防工業、國內的民族問題沒有東歐那麼嚴重),恰可做為比較的基礎。
中國當年的改革開放,是所謂「摸著石頭過河」,沒有什麼經濟學大師在後面下指導棋。鄧小平先是開放深圳等「特區」、「示範區」,小規模地實驗資本主義,讓習慣吃大鍋飯的共產社會逐漸接受,然後再慢慢擴大到不同區域、不同產業。但是俄羅斯與許多東歐國家,則在一大群國際貨幣基金會大尾經濟學者的指引下,大膽採用了完全不同的改革策略,稱之為「休克療法」。休克療法有三個重點,其一是快速將國有企業私有化,其二是儘速使價格機能開始運作,包括匯率、利率的自由化等;其三是減少政府支出,儘量維持財政平衡。
休克療法的三件事看起來都十分合理,也得到MIT、哈佛大學等經濟學教授費雪(Stanley Fisher)、薩克斯(Jeffrey Sachs)等人的大力支持。美國前財長桑默斯(Larry Summers)甚至聲稱,這些改革方向在IMF等主流經濟圈有相當共識,稱為「華盛頓共識」。有了這麼多大尾經濟學者背書,又有千載難逢的制度變遷機會(由社會主義走向資本主義),還猶豫什麼?幹吧!於是俄羅斯、東歐諸國皆採行了休克療法。當時,連諾貝爾獎得主史提格里茲持異議,都只能算是少數派,無法產生什麼作用。
於是,這個世界上發生了少見的「轉型」實驗,一個樣本是中共的「摸石過河」派,另一個樣本是蘇聯的「休克經濟」派。要實驗多久後驗收成果呢?十年、二十年夠了吧!實驗的結果是:不論就GDP成長或吉尼係數(所得分配不均度)來衡量,休克療法皆慘敗,中國大陸以成績論遠遠勝出。就以實質GDP成長來看吧,1989至2008年間,中國的平均年成長率為14.26%,而俄羅斯是5.51%,而後者前八年GDP甚至近乎腰斬;兩者相差懸殊至此,還能吵什麼?
雖然中國與俄羅斯「由集權經濟轉型為市場經濟」的模式不同,但是卻有一些共同點:轉型過程中,大筆大筆的利益流向極少數人的口袋。就「國家利益流進私人口袋」這一點而言,中國與俄羅斯恐怕都一樣爛。
我們先來看看中國的情況。在《出賣中國》一書中,作者描述中國各個階層的貪污、腐敗、尋租(rent-seeking)、黑道霸凌、官商勾結、竊取國產、徇私牟利等實例。就資料而言,這本書所蒐集完全來自「已經公開」之案件,或已起訴、或已司法定讞、或有大量新聞報導,正確性不容置疑。這些資料有不少數字,諸如刑期、賄賂金額、涉案層級等。我們由這些資料可以大略了解中國裙帶資本主義之嚴重,但是要論其成因、議其結構、預測其趨勢,除非自己曾經有涉案經驗,否則是不可能深入探討的。
如《出賣中國》書中所述,幾乎所有嚴重貪腐案件中,都有中國共產黨「地方黨委書記」涉入,可見這個黨不只是腐爛的一環,而且是腐敗的源頭。這麼腐爛的黨員高幹、太子黨及其裙帶,與當年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共產」的公平理想,其距離豈止以道里計?鄧小平南巡的時候說,改革開放就是要「讓一部分的人先富起來」。但是如果先富起來的都是共產黨高幹、太子黨,都是號稱「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員,都是徐才厚、薄熙來等黨的明日之星,那就是腐敗到了極點。
再回過頭來看俄羅斯的狀況。在休克療法之下,假設某甲原本是蘇聯飛彈工廠的廠長。現在,一切訴諸「市場」。公開市場上當然不會有「飛彈需求」,你要某甲及其員工怎麼辦?休克療法若強行解雇某甲,當然就逼出一批「軍方退休黑手黨」,廠長是老大,員工是幫眾。在解散飛彈工廠之前,他們最可能的做法有二,其一是以種種理由扯改革的後腿,其二是用種種方法掏空「飛彈公司」,圖利自己。例如,把飛彈做小一號,賣給中東恐怖分子;或是把飛彈的導航改成汽車的GPS,與蘇聯軍事衛星連結導航,然後在市場出售GPS圖利,利潤全入私人口袋。就這樣,蘇聯解體十年之後,經濟確實近乎休克,其高科技武器公司確實轉為生產民用商品,其所有權全都落入高官裙帶之手。
2016年,巴拿馬文件(Panama Papers)被揭露,上面記載了一拖拉庫的海外註冊的避稅公司,包括許多俄羅斯科技公司。這些資料彙集成書,就是《金錢密界》。從記錄上看,這些科技公司股票最大持有人居然是一名俄羅斯大提琴家。大提琴家投資科技股票?不是的。記者判斷,他應該只是普丁的「人頭」啦!
不論是休克療法或是摸著石頭過河,都一定會產生裙帶資本家,使他們完全不經市場淬鍊就一夕成為巨富。休克療法一次釋出一拖拉庫的利益,摸著石頭過河則是一步步慢慢地釋出。就裙帶經濟而言,這兩種模式恐怕是難兄難弟,差不多爛。
此外,中國的摸著石頭過河,是從地方、鄉鎮一個個試點,所以腐敗是從地方逐漸往中央擴散,像是「皮膚炎」。但是俄羅斯的休克療法卻是中央/地方一起市場化,貪腐處處,像是「淋巴炎」。炎症蔓延的速度越快、部位越大,所造成的貪腐就越重。所以整體而言,俄羅斯的貧富不均遠比中國嚴重,這也是《世界不平等報告》一書呈現的結果。
小鄧當年「摸著石頭過河」的方案,後來就逐漸成為中國的「試點」-- 在某個縣、某個特區先試試看。「試試」並不見得是要看出什麼負面後果,而是要安撫中國共產黨裡的保守派,免得他們反彈。在1980年代,中國連「某甲聘僱七個員工」這種小事,都有人質疑可不可以。在傳統共產黨的觀念裡,某甲聘人,那麼甲就是資本家,被聘的人就是勞方,那就是走向資本主義,甲就是小資產階級,隨時可能被批鬥。這樣的試點一步步往前走,摸著石頭站穩下盤,鄧小平才沒有被中共內部的保守勢力擊垮。
有人對鄧小平主導的中國改革開放頗多讚許,甚至有人認為中國共產黨主導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成功的經濟發展模式;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文革之後的中國,幾乎像是一個人身體虛到極點、營養爛到極點。如果醫生、營養師把這樣一個廢人養好養壯,不能說這醫生、營養師沒有功勞,但是更應該問的問題是:是什麼樣的制度、體系,能把一個人糟蹋到這種程度?
我們不能只看過去30年、40年中間的經濟成長率,而要問:為什麼中國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時,GDP還是那麼低?我的看法是:所謂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實在沒什麼了不起的好,而是毛澤東及其主控黨國,活生生把中國的經濟發展延後了30年,在1949年到1979年之間,諸政敗壞,國事糜爛。正因為基礎太爛太差,也才有鄧小平1979年之後的揮灑空間,這又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普丁當俄羅斯總統,從2000年迄今,已經20年了;習近平當中國國家主席、中國共產黨總書記,也已經八年。這兩個共產黨執政的樣板國家,雖然都已經實質走向市場經濟,但是都還是揹著「社會主義」的殼,都在國內實施集權統治,都有極為不平等的財富分配,都有一整掛的高官裙帶貪腐,領導人的任期都是沒完沒了的「帝制」,都沒有任何制衡力量。不論是休克療法或摸著石頭過河,結果都是半斤八兩。
也許更根本的問題是:集權國家的集體主義,其國家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誰來決定這個目的?所謂摸著石頭「過河」,河的對岸是什麼?如果集體主義在邏輯上就定義不出對岸,那麼怎麼過河,又有什麼差別呢?
2002年我做國科會主委,廢掉了幾位生命科學大院士在國內行之有年的「期刊評點加分制」。這個制度為了鼓勵大家發表在知名優秀期刊,少登二、三流期刊,而設計出計點加分制,非常僵化,也有一些流弊。我當時引用《金剛經》一段話:「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以為說理。普丁與習近平都不知道「彼岸」究竟為何,所以捨不下統治工具、捨不下集權、捨不下一切。俄羅斯與中國的前景我都看衰,因為集體主義就是對「彼岸」講不清楚,說不明白。竹筏造得再好,又有何用?
初稿記於2019年3月2日
修訂於2019年12月23日
※本文摘自《牧羊人讀書筆記》(朱敬一著,印刻文學)。新書訂於5月4日出版。
【關於本書與作者】
朱敬一,身上掛滿總統科學獎、中央研究院最年輕院士、美國國家科學院海外院士等無數學術勲章。他是國際知名經濟學者與人口學者,卻也擔任過台灣的科技首長、駐外大使,跨足經濟、科技、外交領域;這大概是古今中外僅見的資歴涉獵。他派駐WTO大使期間 (2016-2019),適逢美中貿易與科技的激烈衝突,這又恰是朱院士經貿與科技專業所能發揮的戰場。朱大使認為,廣泛閱讀是創意外交的根本;唯有知識,才能豐厚外交官的涵養與應變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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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敬一院士擔任我國駐WTO大使三年多來,以靈巧彈性的「非典型」外交屢創新局,如「蘭花外交」、「書法外交」等,成功跨越語言藩籬,提升台灣形象。超越框架束縛的應變力和開創性,來自龐雜大量的深度閱讀,駐WTO三年期間,他讀了超過三百本書,不是僅僅翻閱,而是通透理解,並且為每本書寫下百餘字至八千字不等的書評,電傳WTO駐團所有同仁,逐步建構團隊的專業素養和戰力。
本書收錄朱敬一大使精選的25篇重磅書評,涵蓋思想、歷史、經濟、政治、貿易、生物、科技和中國研究等,涵蓄多元、雜融百家面向。閱讀不僅是知識涵養的基本功,亦是談判攻防的前置作業,全面理解書寫脈絡,回饋犀利批判,避免落入似是而非的數字陷阱或狹隘史觀的圈套,尋思因地因時因勢的應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