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國語日報。(圖片由作者提供)
國語日報在1948年十月二十五日台灣光復節出版創刊號,過程辛苦。報社裡唯一辦過報紙的人,就是我爸爸,他原來在北平主持國語小報;一份每個國字旁邊都有注音符號的三日刊,學生只要認識注音符號,就能發音正確的讀這份報紙;它能快速有效的幫助認字、提高語文水準。
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就住在北平國語小報社的後院裡,住屋是一間倉庫改建成的平房,都是舊式門窗,上面糊著半透明的紙,換季時糊上潔白的新窗戶紙,冬季晚間回家,見到透過窗戶紙灑到戶外的蠟燭光,那是我們溫暖的家。院子裡有一顆古老巨大的桑樹,爬上高枝採桑葚吃………,都是我美好的童年回憶。
台灣國語推行委員會主委魏建功伯伯,時常來找父親長談,邀他去台灣開辦國語日報,因為台灣才是最需要推行國語的地方。老爸捨不得離開自幼生長讀書的北平,猶豫了好一陣子,後來說服了自己,他說:
「花三年的時間,最多五年,把報社創立起來咱們就回北平。」
一九四八年春,父親乘船押著印刷機和一套有注音符號的銅模子,用來鑄造帶有注音符號的大小鉛字,在基隆上岸。母親和我們兄弟二人在同年的秋季,搭乘美信輪自天津、上海輾轉到了台灣。
父親是國語日報第一任副社長,報社裡裡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管,報社社長由某位名人兼任,經常不來辦公。當時的總編輯是父親北京師範大學的同學梁容若,副總編輯夏承楹(何凡),年輕的林良在編輯部。這個報社的經費不足,人手不齊,在那段日子裡,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忙到天昏地暗,他的腰圍整個的瘦下來一圈。創刊號訂在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出版,因為那天是台灣光復節,意義非凡。
實際上條件遠遠不夠成熟,各部門都缺人,帶有注音符號的大小鉛字也不夠,印刷機殘破---,趕在光復節出創刊號的困難重重;但是上面的旨意怎能違逆?後來的折衷辦法是:傾全力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出創刊號,然後再休整幾星期,儘快做好準備之後,正常出報。
我很興奮的拿著那份創刊號,它只有小小的一張,一下子就看完了,我問爸爸:
「怎麼我們的報紙比別家的報小呢?」
「小孩子懂什麼,」爸爸說:「語文教育是神聖的,帶注音符號的報紙,全世界只有這一份。」
我不懂那麼多,但是我知道國語日報與眾不同,也很喜歡讀,因為它的內容易懂,每個字都可以念出正確的發音來。這點太重要了,我們家在父親的領導之下,嚴格要求要發音正確,如果念了白字就立即被糾正,特別是我那位老哥,若發現我發音有誤絕對不會放過,持續恥笑很久。某次我把「伍子胥」說成了「伍子肯」,就被嘲諷了一輩子。
報紙剛剛開始發行,爸爸每天傷腦筋,社會上知道國語日報的人不多,銷路還沒打開。記得他每天為了報紙的銷行量發愁,常常踱來踱去,自言自語:
「今天才賣了多少份兒?唉,這那兒夠呢!不過還行,比上個禮拜強多了。」
記憶中父親他們那一輩的教育工作者,對語文教育都有特殊的執著,任勞任怨,抱著奉獻的精神堅持不懈。有一天下午,老爸和梁容若伯伯路過植物園附近南海路上的一所基督徒聚會所,(這間聚會所現在還維持原貌的在當處),許多熱心教友在路邊發傳單小冊子,不放過任何過往行人,硬要二位進去聽某名牧師講道,一時被堵在路口。
梁伯伯笑著說:「請讓讓路,聖經上說:通往天堂的路要為大眾敞開。」
父親說:「我們已經有別的信仰了。」
眾教友勸說的更加起勁,要他們小心,不可以崇拜偶像、信邪教等等,父親說:
「我們信的教不拜偶像,它是『國語教』。」
再接到教育部的通知,雖然最初國語日報奉教育部的指令在台灣創辦起來,但是因為戰事不利,預算有限,文化方面的工作不佔優先地位,公家不再撥經費給他們了。當時的教育部次長田培林曾經面告:
「你們必須做自給自足的打算,千萬不要仰賴教育部給錢。」
黨國元老吳稚暉先生也說:「你們應該把它當作一種社會事業也來辦。」
其實那個「公家」只撥給報社金圓券一萬元,金圓券貶值的很快,也早就花光了。國語日報如期出版了創刊號;但是新報紙打開銷路需要時間,經費來源斷絕,剛開辦就面臨關門破產的危機!
經過多重努力,國語日報好不容易接到一筆大生意,台灣省教育廳要印三十萬冊每個字都帶有注音符號的「三民主義」、「建國大綱」等等,當時全台灣,不,全世界只有國語日報社能夠印出這樣的書;王副社長從北平帶來的那套笨重的注音符號鉛字銅模子,派上了大用場。印書的進賬讓報社繼續撐了下去。
語文教育的前輩們成立國語日報董事會,台大校長傅斯年兼任董事長,董事們全不領報酬,有人捐出自己的版稅給報社;他們多年作出無私的奉獻,終於穩住了局面,七十多年來未曾間斷的日日出報,蓬勃發展到今天。
國語日報是教育部的「棄嬰」。多年來這個「棄嬰」奮鬥有成:世世代代的台灣孩子,人人爭看國語日報,常聽到有人說:「我是看國語日報長大的。」此言不虛。讀古今文選,增進語文程度、出版多種書籍刊物屢屢獲獎、年年舉辦少年國語杯桌球賽,培養了多位國手……,貢獻不勝枚舉。
國語日報經歷了多般困難,好不容易熬過了頭一年。週年慶快到了,父親說:
「咱們雖然窮,還是得好好的慶祝一下,熬過來不容易,再怎麼樣也得熱鬧熱鬧呀!」
植物園裡有另一個機構:台灣製片廠。父親認識台製的廠長袁叢美導演,商量好借用他們的攝影棚辦餐會。當晚在棚內擺了十多張圓桌面,設置了一個小舞台,紮起彩帶氣球,大人小孩都坐滿了。
典禮開始,幾位伯伯們在台上講話,爸爸的聲音最宏亮,他感謝大家一年的辛苦工作,我們的語文教育必須繼續下去,國語日報是世界的唯一,國語日報會愈辦愈好的。又講了幾個在我們家都聽過多次的老笑話,大家卻笑到不行。
爸爸說:「報社一年來不富裕,今天的餐會很簡單,沒有大魚大肉,為大家提供我童年最喜歡吃的年菜。小時候在河北老家過年的時候才吃得到,我們今天晚上就吃這個,敞開來吃,保證夠吃,也保證好吃,謝謝。」
每張桌子中間放了一隻大臉盆,裡面是:大白菜、粉條、豆腐、蘿蔔和塊狀的五花肉熬成一鍋,就這一道菜。
出生在華北農村的父親,童年經歷過多次飢荒,奶奶用糠混入糧食做餅果腹,一家人才勉強活了下來。爺爺給兒子起的學名;壽康,因「糠」而延壽,提醒兒子莫要忘了往年的災難。小時候爸爸每天盼著過年,因為年菜裡才有肉,他童年夢寐以求的「肉」,就是這個大臉盆裡連皮帶著肥肉,頂部瘦肉只有一小撮,煮到硬得咬不動的東西。
父親安排的北方年菜很不叫座,剩下來一大堆。但是沒人離席,慶祝會很好玩,餘興節目有合唱、口琴獨奏,合奏、老爸吹奏洞簫;就那幾隻曲子:蘇武牧羊、木蘭辭、還有王子和的嗩吶表演,聲震屋瓦、還有魔術表演。何凡的長子夏一子在現場滿處的竄,拿著別人的樂器試吹,口水噴了一大堆,一個聲音也吹不出來。
最精彩的節目是總務處崔淑秀阿姨的模仿表演;她學著社長、副社長、總編輯等人走路、說話的神情、獨特的笑聲、抽菸的姿勢、上下自行車的模樣,維妙維肖,她的表演天才令人叫絕;邊表演邊叫人猜。年輕的羊汝徳編輯最投入,猜中了大部份崔阿姨模仿的人物,台上台下互動的非常熱烈。
最後有摸彩節目,爸爸得到一把梳子,可是他的頭髮已經掉得沒有多少根了;編輯部的馬學樅抽到一把牙刷,然而老馬的牙齒已不剩幾顆,他倒是有滿頭的花白頭髮。王馬二人當場交換獎品,全場鼓掌,皆大歡喜。後來有人將這段插曲畫成漫畫,刊登在某一天的國語日報上。
爸爸說:「咱們這個週年慶,就叫做窮開心!」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