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上帝,也許才能思索為什麼有光,我想,香港人已經接近問題的答案了。(湯森路透)
就在香港即將被北方那利維坦怪獸徹底吞噬的一天(中國人大將通過針對香港的國安法),我看了五年前俄羅斯導演薩金塞夫那部《利維坦》,被它恢宏、蕭森的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
利維坦是什麼?在聖經約伯記裡,這是上帝向無辜受苦的約伯誇耀的他的兩件怪獸傑作之一,海裡的龍蛇,「牠肚腹下如尖瓦片;牠如釘耙經過淤泥。牠使深淵開滾如鍋;使洋海如鍋中的膏油。牠行的路隨後發光;令人想深淵如同白髮。在地上沒有像牠造的那樣無所懼怕。凡高大的,牠無不藐視。牠在驕傲的水族上作王。」但我覺得此怪獸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上帝竟向一個義人誇耀牠。
《利維坦》又是什麼?英國政治學家霍布斯的經典著作,全名為《利維坦,或教會國家和市民國家的實質、形式、權力》。他認為國家就像一個巨人或怪物利維坦一般,它的身體由所有的人民所組成,它的生命則起源於人們對於一個強勢政府的需求,否則社會便會陷入因人性求生本能而不斷動亂的原始狀態,霍布斯認為人民無論如何都不能違背與國家簽下的社會契約。
很明顯,薩金塞夫的《利維坦》綜合了前兩者並且以約伯的角度質疑後者。電影裡的汽車修理師尼古拉,與妻子莉麗婭、兒子羅姆卡生活在巴倫支海濱一座漂亮的祖傳木屋裡;市長(也許還包括主教)看上了這個地段,動用公權力徵收尼古拉的土地,尼古拉的律師好友迪馬從莫斯科趕來支持尼古拉維權,利用手裡掌握的市長的黑材料要脅後者,豈料後者肆無忌憚以黑幫暴打迪馬並以迪馬女兒為脅,迪馬只好回去莫斯科。
同時,迪馬與莉麗婭偷情敗露,對尼古拉父子打擊甚大,莉麗婭最後死於海灘,死因不明,尼古拉被控殺妻成立,失去一切被判入獄十五年。最後在尼古拉的土地上建起了新教堂,權貴相慶,公義全無彰顯。
尼古拉雖然不是約伯這樣的天下第一好人,但怎麼也輪不到上帝以考驗約伯那樣的凶惡來把他珍惜的一切一一剝奪吧?同時施惡的市長與偽善的主教毫無報應,就像約伯說的:「惡人為何存活,享大壽數,勢力強盛呢?他們眼見兒孫,和他們一同堅立。他們的家宅平安無懼,神的杖也不加在他們身上。」
尼古拉也未能如約伯那樣當面質問他的神,他只能問一個同樣貧窮的教士:「你的仁慈、萬能的那個上帝呢?他哪裡去了?」教士說:「我的上帝與我同在,你的那個上哪兒去了,我就不知道了。」尼古拉只好繼續痛飲伏特加,教士接著背出約伯記裡提到利維坦的另一段話:「你能用魚鈎釣上利維坦嗎?能用繩子壓下牠的舌頭嗎?牠豈向你連連懇求,說柔和的話嗎?豈肯與你立約,使你永遠拿牠做奴僕嗎?」尼古拉當然不能,教士最後問:「你聽說過約伯嗎?」
尼古拉沒聽說過約伯,但他有機會成為約伯,在他質疑命運的剎那。電影裡出現過兩次仰望教堂上空,兩個不同階級和結局的人:尼古拉與市長兒子,兩個穹頂:老教堂廢墟與新教堂,穹頂下飄著一樣的絞索。
從神學角度來說,這個教堂是不可能重建,因為它的毀滅是不義的見證——「他拆毀的,就不能再建造;他捆住人,便不得開釋。」。老教堂在廢墟狀態下發光,它和擱淺的鯨魚一樣成為骸骨,不能復活。
但這道光讓我想起約伯記裡面我最記得的一句話,它被我抄在筆記本裡已經三十年——「人的道路既然遮隱,神又把他四面圍困,為何有光賜給他呢?」老教堂的穹頂透天,讓尼古拉一度看見夜空,或者會有一刻的安慰。難道有超越神的存在?難道神是利維坦本身?這兩者的角力是否也存在?
霍布斯的《利維坦》雖然維護強力政府,但他有一點說出真相:利維坦由人民組成,《利維坦》的封面上那個恐怖的巨人,身上密密麻麻也是微小的人群。電影裡莉麗婭是第一個點出利維坦由人民組成這一殘酷事實的,當尼古拉要挑戰市裡的公檢法代表,莉麗婭說你這是與全市為敵,尼古拉還懵然不覺地說這幾個壞蛋就代表了全市?後來,一致判決他有罪的陪審團和無一現身的朋友,證明他錯了。
莉麗婭如約伯記裡約伯的妻子一樣富有懷疑精神,也想更靈活地改變命運,但利維坦照樣不放過她。即使一度出軌並試圖私奔,這個深陷男權社會的女人仍無法擺脫自身,私情敗露後第二天繼續她去魚廠上班,閨蜜同事安吉拉對她有小小羨慕,她卻已經啞默無語。她不願意做流水線傳送帶上的魚塊了,但她不能游往遠洋,只能擱淺在生活的險灘成為骸骨。
電影這裡設置了開放式結局,其實影評們討論莉麗婭是自殺還是他殺毫無意義,在一個不義的社會裡面,所有這樣的自殺都是他殺。殺死她的,是包括所有人的利維坦。
「那些咒詛日子、善於惹動利維坦的,願他們咒詛那夜。(Let them curse it that curse the day, who are ready to rouse up leviathan.)」約伯曾經這樣詛咒自己的生日。
尼古拉遇見的修士給他講述了約伯最終放棄反抗、順從神並懺悔自己對神的質疑,被神寬恕而活了140歲的故事。下一個鏡頭,是兩頭開懷大嚼飼料的豬。再下來是新教堂裡滔滔不絕談論公義的主教、勸勉兒子虔誠的市長。他們都是利維坦內裡的構成。尼古拉的幸運在於,他拒不認罪,成為利維坦以外的囚徒。
我想起身處大中國共榮圈以外的部分香港人。
我想起香港詩人飲江的詩「人皆有上帝/翳我獨無」:
「上帝說
係你自己攞嚟嘅
人皆攞嚟嘅
係有
翳獨我攞嚟嘅
係無 」
譯成國語,是:
「上帝說
這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人都自取來的
是有
偏偏我自取的
是無」
沒有了上帝,也許才能思索為什麼有光,我想,香港人已經接近問題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