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的六四清洗工程,讓外界瞭解在沒有自由、民主的國家,光是要「記得」這件簡單的事,人民要付出什麼代價!(湯森路透)
近日,蔡英文總統臉書粉專發文紀念六四,表達民主自由的重要;台南市長黃偉哲,臉書也發文「六四‧三一」——這不應該遺忘的歷史傷口,已經三十一年。因為,筆者認為沒有民主自由的保障,任何國家的人,都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記憶。沒有記憶的人民、沒有記憶土地、沒有記憶的國家,會只剩下高尚大的國族神話。他們今天會遺忘了六四,未來會遺忘武漢肺炎,他們會忘記,我們不能忘記。忘記歷史,歷史就會輪迴,就會重蹈覆轍。
1989年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爆發後,美國開啟一連串的制裁,直到柯林頓將中國送進WTO,每年六四「天安門」的紀念活動,變成追尋歷史真相、要求體制內、外的平反、希冀中國民運等各方話語匯聚之日。香港維園年年舉辦紀念,2014佔中運動之後,出現香港本土派不想為推動中國民主化等訴求出力的聲音,不再出席維園紀念活動,而今諷刺的是,因為北京強推國安法,維園六四紀念確定停辦;台灣也大約也以2014年318「太陽花運動」為分水嶺,台灣本土派開始漸漸對中國的六四天安門事件無感,認為那是中國內部追求民主自由,被其政府以國家暴力違法鎮壓,所以與台灣無關的聲音(例如今天「486好物與開箱」的臉書貼文)。頂多,將六四天安門事件,視為抨擊中國威權統治的一張牌而已。
不過,筆者認為記得天安門事件,以及認清中共如何系統清洗歷史記憶的工程,仍有其積極意義。林慕蓮(Louisa Lim)《重返天安門:在失憶的人民共和國,追尋六四的歷史真相》一書,指證歷歷,說明中共如何有系統的清洗自己人民的記憶。中共封鎖新聞、竄改教科書、限制異議人士的人身自由、全面性的新聞與網路言論審查,在敏感日期對天安門廣場進行監控,給予服從妥協的人,就業保障與升遷管道,換句話說,就是軟硬兼施,透過專制和恐怖,讓人民忘了,而且害怕想起來。結果是作者在北京找了四所大學共100位學生,拿出坦克人照片,詢問這些學生,只有15位知道這是什麼事件,但他們不是因為涉及國家敏感議題,拒絕評論,就是以官方的「鎮壓暴動」的立場來評論。中共的六四清洗工程,給我們的啟發,就是在沒有自由、民主的國家,光是要「記得」這件簡單的事,人民要付出什麼代價!
但身在台灣的我們,應該清楚多元的「歷史面貌」,不同的族群記憶,對我們的重要性。克里斯‧威克海(Chris Wickham)和詹姆斯‧芬特里(James Fentress)的《社會記憶》指出「回憶的價值不在於它能為我們提供可靠的資訊,而在於它能讓我們活下去」人們對「過去」的看法,是由人們對現在的觀點所形塑的。人們現在的信念、慣習、志趣等,構成了我們對過去的觀點,也因為每個人情況不同,所以,對同一時段的「過去」,可能有不同的看法與結論。這是為什麼一個正常健全的國度,需要多元而不斷追求真相的歷史。
美國學者柯文(Paul A. Cohen)的《歷史三調》,以義和團為例,說明歷史書寫在三種身份的人手中,會有截然不同的詮釋與閱讀意義。這三種身份是歷史學家、事件親歷者,還有歷史神話的製造者。在歷史學家手中,他們運用「事件」的文體與敘事手法,進行重塑歷史的工作;在「事件」當事人身上,則變成「經歷」。神話製造者的歷史書寫,他們將過去轉變為當下某種政治或文化話語的資源與素材,使得「以過去為載體而對現在進行一種特殊的解讀」。但中共的「製作歷史」,是有意造假,壓抑、抹除其他人的立場(例如:天安門母親的立場,就明顯與中共不同),這場天安門的「歷史編纂學」,最後竟然牽扯入中共的國族主義敘事,在「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自我欺騙的國族神話中,銷聲匿跡。對中共來說,天安門的歷史記憶,已經清洗成功,中共此一進化的獨裁政體,又會如何重塑武漢肺炎的歷史記憶?又會怎麼透過內宣、外宣的全球宣傳機器,打造出什麼樣的國族神話?中共不願探討武漢肺炎的真相,也就單方認定無所謂究責,而急著與美爭鋒,爭奪武漢肺炎等議題的話語權,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種記憶清洗與重塑的工程,他們已經在天安門事件上成功了一次。
那些歷經天安門浩劫的人們,親身歷劫者如何面對傷痕?耶魯大學的費修珊(Shoshana Felman)、勞德瑞(Dori Laub)在《見證的危機》中,以納粹迫害文學,進行精神分析,傾聽歷劫倖存者的記憶與詮釋,探討見證理論的倫理效度。如果當災難讓無數受害者沉默以對,倖存者本身雖然是通往過去的橋樑,但因為證據隨逝去者湮滅,而時代創傷隱隱發作,倖存者的言說是通往過去的橋樑,但卻也是崩陷的橋樑,那麼「如何言說橋墩崩陷的橋樑,而同時敘述崩陷的過程與事件?」費修珊與勞德瑞所言,是探究災難記憶,深刻的反思,拿來觀照中國網路上對武漢封城日記的作者「方方」,她所受到的舉報與迫害,使更多不同官方的武漢記憶幾近於噤聲——難道整個中國只能有一種聲音?一種記憶?這,值得我們拿來向抹滅歷史真相的獨裁者追問。
從這角度來看,今天蔡英文總統與台南市長黃偉哲的表態,對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不願遺忘的人都有意義:這告訴所有的暴政,所有的獨裁者,無論你們如何抹除真相,如何增添脂粉,這世界仍然有人記得,仍然永不放棄。也告訴那些倖存者,他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因為他們堅持,所以,我們才記得,所以那些逝去的人,永遠不會是白白犧牲。
我們選擇面對歷史的態度,會形塑我們的集體記憶。我們的記憶所匯流的故事,會告訴下一代的台灣人,我們從何而來,為何堅持?我們又將往何處去。
※作者為政治大學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