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希曼族(Bushmen)活在當下,「不」未雨綢繆。(湯森路透)
「布希曼人理解時間的方式和我們不一樣。」這位農夫解釋,他挺起他的胸膛,大聲說話的音量足以讓周遭的每個人都聽見。
我們正站在哥巴比斯邊界一間加油站的前院,那天是一九九四年喀拉哈里春季的一個炎熱下午。加油站的服務人員感興趣地看著我們。一場顧客間的紛爭可能將為這沉悶的一天增添一點火花。不過農夫的語氣不帶威脅,只有惱怒。
在幾分鐘前,我向這位農夫介紹自己。有人告訴我,他是依然只供應伙食、不支薪給布希曼族勞工的當地農夫之一,儘管近期的修法已經禁止他們這麼做。我也聽說,他大致上是個「好老闆」,而且其他農夫不會願意和我交談,但他可能願意。我向他說明自己代表總統辦公室,正在為一個調查委員會進行納米比亞農工的研究,詢問他是否有意願討論他在他的農場是如何處理與布希曼人的勞動關係。我也提及他的一位前員工,他現在居住在斯昆海德安置營, 曾特地向我抱怨這位農夫積欠薪資,但拒絕償還。
農夫比我起初期待的更不想說話。對他而言,我的問題喚起他的恐懼,憂心政府將主導強占土地、政治迫害和報復行動。這是可以理解的。當時對他這樣的白人農夫是十分焦慮不安的時期。納米比亞從南非手中贏得獨立才不到五年,很多白人農夫都尚未接受多數統治的轉變──或以他們的用詞稱作「黑人統治」。許多人公開質疑,短短五年前他們還妖魔化對方為敵人、自由剝削對方的勞力、嘲諷對方是次等種族,現在卻身處被這群人治理的國家,他們的未來何在(如果還有未來的話)。即便新政府已經堅稱,他們沒有計畫奪取白人持有的農場,許多農夫仍無法相信自己的土地所有權安全無虞。
那位農夫告訴我,用伙食來支付「他的」布希曼人薪水不只合乎情理,也合乎道德。他接著解釋,這麼做有助於他們把生活管理得更好,即使他們怨聲載道,但最後總會感激這種做法。
「他們知道自己無法控制自己。」他補充道。
依他所見,主要的問題是如果他用現金付工人薪水,他們會立刻把錢揮霍在酒和其他享樂上,而不會分配預算來維持整個月的開銷,結果就會在下次領薪水前幾個星期斷糧。他說他一而再、再而三看到這種情形發生,他所有的鄰居也是。他解釋,原因在於布希曼人的時間觀「和小孩子很像」,因為他們只在乎立即的滿足,從不考慮未來,也不甚理解過去。
在納米比亞的殖民歷史過程中,布希曼族人「像孩童一樣」的觀念根深蒂固,在官方政策中表露無遺。關於西南非「布希曼部族」處境最全面的一份政府報告發表於一九八四年,其中說明因為「布希曼人只為一時所需而活」,而使他們面臨的許多發展挑戰更加複雜,並在最後總結「布希曼人是活在當下的不幸孩子」。
這個對布希曼族的官方看法相比過去的觀點已經溫和許多。不過幾十年前,關於布希曼族的公開辯論仍目光短淺地聚焦在他們比較像動物還是人類。一九四一年,南非原住民族事務部部長德尼斯.萊茲上校(Colonel Deneys Reitz)主張:「如果我們讓如此奇特的種族(布希曼族)滅絕,就是犯下生物學的罪行,因為這個種族長得比狒狒更像狒狒……我們視之為這個國家的動物相之一。」
儘管布希曼人「比較像動物而不像人類」的觀念仍在某些奧馬海凱農夫的思想深處陰魂不散,他們卻堅信自己對布希曼族思考和行為模式的理解是基於切身經驗,而非種族歧視的武斷意見。對農民來說,布希曼人「孩童般的特質」眾目昭彰。他們特別愛抱怨布希曼人「活在當下」的傾向尤其不適合雇傭勞動和務農,因為幾乎農場上的每個工作都是未來取向,勞動的報酬要在辛勤工作許久以後才能收成。
農民勉強承認布希曼族人有一些可取的特質,能夠彌補他們的短處。他們經常談論布希曼人是如何「具有工藝方面的天賦」,許多人還展現出「對機械幾近不可思議的喜好」。他們描述族人時,也提到他們「善於發明」、「富想像力」和「聰明伶俐」。而且無論如何,許多農夫仍以「忠誠」、「討人喜歡」來形容布希曼人。不過,農民們最喜愛的特質或許是就算他們支付極低的薪資,或一毛未付便利用布希曼人的勞力,也能安然無事。
人們可以很輕易地駁斥農夫對布希曼族的看法,認為那不過是種族歧視神話中的毒素,為種族隔離制度打下基礎。當時我確實這麼認為。依我所見,長達半世紀被毆打、因動作拖拉和不可信賴而受罰,芎瓦西勞工大多都會變得勤奮、能幹、刻苦且守時。
然而,如果在逃避法律責任、拒絕支付赤貧員工應得薪資的農夫之外還有其他人,主張確實有某些文化以和他人不同的方式去理解如時間等顯然十分根本的事物,這樣的見解很可能就會讓人重新思考這個問題。
關於搜食的布希曼族看待時間和歷史的方式,唯一曾書寫過任何相關細節的人類學家是喬治.席伯鮑爾(George Silberbauer),他是一九五○和六○年代間代表貝川納蘭保護國(Bechuanaland Protectorate)的調查員。席伯鮑爾生於澳洲,被調派到貝川納蘭的殖民政府工作。比起被拴在辦公桌前,在星空下露營和為烹食打獵更讓他感到自在。於是,十年內的大半時間,他都在吉維科伊族的地區生活和工作;吉維科伊人是喀拉哈里最險惡區域之一的看守人,該區現被稱作喀拉哈里中部野生動物保護區。時間和歷史並不是席伯鮑爾主要的興趣所在。他的學術工作基本上是聚焦在吉維科伊族人和他們的自然環境間的關係。可是最後時間觀是他認為無法忽視的重點。有一起特定事件激發了他的興趣。
一九六五年春季,當壯觀的池谷─關彗星(comet Ikeya-Seki)在南半球清晨的天空呼嘯而過,席伯鮑爾轉述,吉維科伊人以為它﹁可能會害死他們﹂。他驚訝不已。那哈雷彗星呢?不過才五十五年前,日夜都能在空中看見哈雷彗星,長達數月之久。或是任何其他較不引人注目、但近幾年曾出現的彗星。況且喀拉哈里中部還是地球上觀天的視野最為清晰的地方之一,吉維科伊人也是星星和其他天體的敏銳觀測者。就算不曾看過這些彗星,想必一定也有人在印象中曾聽過它們吧?但卻沒有人記得哈雷或任何其他的彗星。結果,吉維科伊人認為池谷─關彗星是災難的預兆,但推斷「他們對此束手無策」,於是他們繼續如常過著「他們每日的生活」。
發生在這瞬間的天大的健忘症令席伯鮑爾困惑不已。他長時間與吉維科伊族人相處,找不到任何理由質疑他們在歸納、推斷、抽象概念和邏輯方面的智力、記性或能力。確實,正如許多在搜食族群間工作的人類學家,在解決一些招待他的主人們認為簡單易懂的問題時,他強烈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過複雜。於是,他推論出當人們的生活斷然專注在滿足當下的需求, 這類的歷史細節就會變得無關緊要。
對吉維科伊人而言,儘管在他們周遭的世界,改變無所不在,但卻受制於條理井然的可預測性,對芎瓦西人來說也是如此。每個季節都和前一季不同,但季節間的差異,無論是以乾旱或降雨來判別,都會落在可預測的變化範圍內。就此而言,歷年的夏季既截然相異卻又如出一轍。不像在新時代,若要了解當下,則須將一系列迥然不同、完全無法預測的事件詮釋為因果循環,但在舊時代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在一個過去與未來皆無足輕重的世界,死者也會迅速為人遺忘,他們的靈魂仍徘徊於世, 但肉體與其他人對他們的回憶都會在逝者葬身的沙坑裡分解消散。沒有人試圖以祖先的身分來定義自己,或是根據綿延至遙遠過去的古老家譜,去推想他們的身分或應得的權利。沒有這麼做的必要。一如其餘和他們共享這個世界的動物,他們的存在便已足以讓他們享有權利。
舊時代的芎瓦西族人不特別在意過去,不去想像不同的未來,也不願自己受到抱負和野心的約束,可能說明了他們之所以不太費心留意歷史的原因。可是,這並未確切解釋狩獵採集者如何或為何以如此迥異於他人的方式思考時間。最後,另一位人類學家詹姆斯.伍德本恩(James Woodburn)提出了最佳的解釋,他在坦尚尼亞的哈德札族(Hadza)族群中進行研究;哈德札族是另一個狩獵採集社群,和科伊桑人有著薄弱但明確的語言和基因關聯。
伍德本恩與理查.李是同代人,也對狩獵採集者如何維生深感興趣。和李一樣,他也對哈德札族人生活的豐足感到驚喜。可是讓他最感興趣的一點是,哈德札人幾乎不做經濟規畫,即使是短期的計畫也不做。就像李研究的芎瓦西族,哈德札族人通常只在需要的時候才出外採集或打獵。他們從不費力儲存糧食,總是只採集足以應付他們當下需求的食物。在野果最盛產的季節,哈德札族不會改變他們的行為,去大肆屯積結實纍纍的果實,譬如在季節交替時風乾果實,留待日後食用。同理,如果因為某種原因,在一年中的某個特定時節打獵特別容易,他們也不會利用這個機會為稀缺的時期事先獵殺、儲藏待用的肉品。反之,他們對輕鬆的狩獵機會心懷感激,但在所有肉品消耗殆盡之前,不會再次打獵。在搜食的芎瓦西族群體中,族人只會獵殺在肉品腐敗前可以合理使用的分量,如果獵捕更多的動物,就代表冒著失去社群和信仰認可的危險。
為了描述哈德札族的經濟方法,伍德本恩創造出「立即回報經濟」(immediate-return economy)一詞。他指的是一個幾乎所有的勞動付出都是為了滿足立即需求的社會,如下一餐或是當晚安睡的蔽身處。與此對比的是「延遲回報經濟」(delayed-return economy),這是所有以生產為基礎的經濟結構特性,從早期的農業社會一直到現代的工業社會,加上一些仰賴季節性過剩資源的北極和亞北極的狩獵社會都是如此。
在延遲回報經濟中,勞動付出是為了獲取未來的報酬。對農夫來說,代表的是耕作土地, 等到季節轉換時收成。對受薪員工來說,代表的是為月底的薪資單工作,以此歸還抵押借款、儲備退休金,或是為他或她孩子的未來做準備。若是一名投資者,則可能牽涉到購入某個企業的股份,希望能在未來的某個時候以更高的價格售出。
伍德本恩之所以區別立即和延遲回報經濟是為了解釋差異,而非制式化的分類。其目的是要使人意識到一連串普遍概念,關於人們如何思考工作與時間之間的關係,而非提出一個必須經嚴密試驗來為公眾接受的假設。這是因為哈德札族人一如搜食的芎瓦西族人,顯然都會為了未來而採取行動。製作弓、箭或挖掘棒都是為了未來,遷徙到獵物較為豐富的地區或祈雨也是如此。男孩練習使用迷你弓箭,想像自己第一次成功的狩獵和成婚都是對未來有所抱負。同理,工業化和農耕社會裡的人們也會從事立即回報的活動,通常是為了追求短暫的愉悅,不惜付出沉重的未來成本。此外,即使是在複雜、高度分層的社會,我們所有的經濟選擇顯然也都同時具有立即和延遲回報的元素。一名僅能糊口維生的乞丐只以立即回報經濟過活嗎? 而可能偶爾會丟一分錢到乞丐帽子裡的證券交易員,成天為了即刻的利益,進行高報酬的短線交易,我們能夠說他完全活在延遲回報的世界嗎?
儘管有這些顯而易見的難題,延遲和立即回報經濟行為的差異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狩獵採集者的時間經驗與他們為使收支平衡的所作所為密切關聯,而我們的時間經驗也與我們讓收支相抵的做法息息相關。
這裡出現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如果像哈德札族和布希曼族這樣的狩獵採集者幾乎只為滿足當下的需求而工作,是什麼讓他們如此信心滿滿?想必他們對於自然環境的資源供給,與自身可以在必要時從中獲取所需的能力,都必須抱持著巨大的信念。
作者:詹姆斯‧舒茲曼(James Suzman)
1970年生於南非。在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St. Andrews University)攻讀人類學學位期間,帶著滿腔的冒險精神離開家鄉,於1991年6月搭便車來到非洲南部波札那的喀拉哈里沙漠,擔任一項布希曼族發展計畫的志工。幾個月後,他回到大學校園,並在一年後完成大學學業。1996年,舒茲曼取得愛丁堡大學(Edinburgh University)社會人類學的博士學位。自那時起,他便開始在波札那和納米比亞的喀拉哈里沙漠,與每個主要的布希曼族群共同生活和工作。舒茲曼在喀拉哈里更以他的庫恩語名字「昆塔」為人所知,至今依然埋首於布希曼族的世界之中。
2001至2004年間,舒茲曼獲頒劍橋大學非洲研究的斯穆茲聯邦研究基金(Smuts Commonwealth Fellowship)。2007年,加入全球最大鑽石供應商戴比爾斯集團(De Beers Group of Companies),擔任公共事務的全球統籌。2013年起,舒茲曼全職投入喀拉哈里議題研究,並以英國劍橋為基地,成立人類學智庫「人類」(Anthrop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