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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愉專欄:釘子戶及他們的產地-政治就是要創造自己被利用的價值

陳德愉 2020年06月12日 00:01:00
(圖片取自湯森路透)

(圖片取自湯森路透)

某個夏天,我在義大利四處旅行,抵達羅馬時離晚餐尚遠,便在市中心閒逛。夏季是羅馬的觀光季節,石板路上遊客來來去去,一不小心,我就陷入一大群遊客之中,隨著人流向前湧去。我們沿著狹小的石板路,抵著肩膀走著,抬頭看,天空是一條藍色長方形,往前看則是路人脖子上的點點金毛;就這樣推著走,好像一排罐頭走在一條灰色的生產線上,不停地向前滑著。突然,運輸帶停了,我們抵達了終點,前面的人潮迅速散開,陽光便從那個繃開的裂縫裡漏進來,嘩啦拉水般湧上臉來。

 

那是羅馬古城的遺跡,一大片一大片,光禿禿地立在市區中間。午後的陽光從一個石塊的表面晃到另一個石塊,光影搖曳,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片海洋。

 

一個時代結束了,留下許多建築、拱門、廣場的殘骸,新的時代來了,羅馬人沒有剷平它們或是整建它們,而是讓這些殘骸留在那裡,繼續與新的建築、拱門、廣場一同接受風吹日曬、人類的掠奪。於是,殘骸們便東一叢、西一叢地長在一片平原上。傍晚的陽光為它們拉出長長的影子,一條影子蓋著另一條。

 

它們代表了曾有一群羅馬人在這裡生活——即使已經與現在的生活不相干了。古蹟是義大利觀光收入的來源,我買票走進一個廢墟,轉了一圈出來,又頂著太陽想進去下一個,一個金髮戴著墨鏡的男子站在門口阻止我,「這一個是要預約的。」他指指告示。

 

每年從世界各地有成千上萬的人來到這裡,想進去一探究竟。人太多了,超過景點的負荷,能進去的名額有限,據說幾個月前預約才有機會。於是,被檔在門外的我只能站在橋上瞭望著。

 

幾座凱旋門立在遠方,說明書上說,它們是羅馬皇帝們為了慶祝重大戰役的勝利而建的。這些勝利包括了:鎮壓反對運動、內鬥殲滅政敵、或是擊敗隔壁鄰居。總之,都是熟人。

 

勝利者為了展示自己的能耐,恐嚇其他還來不及去擊敗的對手,把對手的首級吊起來還不夠看,所以發明了這樣巨大的建築。

 

建築裡面既沒有正義也沒有善意,說起來就是帶刀子秀肌肉。但是這秀肌肉的方式結果也被證明是無效的,幾座凱旋門的主人後來都失去了他們拼命爭奪的權力,不是死於非命,就是家族下場悲慘。

 

凱旋門的四周散落著黃敦敦的,完全無法組成任何有意義的結構的石塊,這些不成形的東西是失敗者的行跡嗎?許多猶太人、安息人拖著長長的鎖鍊走過這些石板,為皇帝的凱旋獻祭。

 

不過,無論是贏家還是輸家,現在通通是收費才能看的了;另外一群人來到這裡,在門口設立了收費站,讓全世界的遊客來欣賞「民主政治的起源」。

 

這就是羅馬嗎?據說只有這些遺跡算是。即使我已經抵達地圖上標示為羅馬的地方,但是,沒有來到這裡就不是羅馬。

 

許多已不再有任何功能的東西,不成形狀地讓許多不相干的人遙想當年,這就是偉大政治的象徵。

 

有很多年裡,我每年都會跟阿伯吃一頓飯,或是去看看他,在他的辦公室喝杯茶。

 

阿伯那時候已經超過六十歲了,可是,看起來並沒有一絲老態,而是非常地精壯,伯伯說,他每天早上游泳,傍晚跑步,始終維持在最佳狀態。

 

那時候他已經無公可辦了,一位商人免費提供給他一間辦公室,算是阿伯可以接待朋友的地方。他坐在單人沙發椅上,背略略弓著,兩手往前握拳,展現一個練家子攻守兼備的姿勢,黃皮膚緊緊繃在顴骨上閃閃發光。

 

阿伯曾經有非常顯赫的過去,他的前半生幾乎就是民主運動單獨的一章,不過,他從來沒有跟我講過任何一句過去的豐功偉業,他講的永遠是未來的事:台灣應該這樣,台灣應該那樣。

 

有一次阿伯講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問我有沒有看過德川家康,

 

「日本戰國三大武將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同在櫻花樹下賞櫻,一位高僧在旁邊問,如果樹上的杜鵑鳥不叫,要如何讓牠叫呢。

 

織田信長說,杜鵑不啼,殺掉牠!

 

豐臣秀吉說,杜鵑不啼,就引誘牠啼。

 

德川家康說,杜鵑不啼,等待牠啼。」

 

說完,他縱聲大笑。

 

等阿伯縱論完天下,心滿意足地舉起茶泯一口再放回桌子上,臉上浮出微笑,我便完成「去看他」這件事,也很安心地離開。

 

那時他已經沒有什麼訪客了,沒有敵人,也很少朋友。他的同志、政敵、徒子徒孫都還在戰場上廝殺,阿伯卻好像活在另一次元裡,他說的是最現實的政治意見,可是沒有人有興趣。

 

阿伯曾經是民主運動的領導人之一,而且,是這群草莽英雄裡最有大哥風範的,被看好成為國家領袖的。奇異的是,他並沒有吃過許多選舉敗仗,沒有受困在任何一個地方,卻在某一個時刻變成了邊緣人。

 

反對運動因為資源少、人少,長久以來,都遵循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的原則。像是一個吵吵鬧鬧苦中求生的大家族,兄弟爭產、妯娌吵架,明爭暗鬥是有的,但是,鬧了一場撕破臉,到了農事繁忙人手不足的時候,照樣是「要做工不怕無犁可拖」,有點力氣的人還是要下田去,絕對沒有躲工作的空間。

所以,即使選舉互相辱罵,結下樑子,都可能在接下的戰爭中結成同盟一致對外,這樣不停地翻來覆去,似乎也是家庭感情凝聚的一種方式;起碼,我每次聽到大家互相抱怨的時候,都是從「二十年、三十年前的那一天」開始,細膩綿長,哀怨入情。

 

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現實感的大家庭裡,阿伯卻是不停地進進出出,最後成了流連在外的一個老人。

 

阿伯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

 

J曾是阿伯的小弟,他告訴我,當年阿伯突破黑名單回到台灣,環島演講,還是一個醫學系學生的他,一個人騎台破摩托車追著阿伯的宣傳車跟著阿伯環島。

 

那時候的擴音機效果很差,阿伯的聲音從音箱裡傳出來永遠模糊一片,「實在也不知道他演講的如何。」J說,嘶嘶沙沙間只聽得到阿伯的吶喊——「台灣…民主…」——但在那個年代,僅僅這樣,便可讓20歲的J激動地跟著大喊,停下車在路邊嗚咽起來。

 

畢業後J當醫生,熱心政治的J很快地就成了阿伯的義工,他的薪水多半捐給阿伯,所有工作以外的時間也都奉獻給阿伯,這樣過了許多年,某一天J離開阿伯的團隊,接著就聽到他參選的消息。。

 

說起來,阿伯是他入門的老師。J說,阿伯充滿英雄氣質,說起理念頭頭是道,讓他感動萬分,是阿伯吸引他進入這一行的,「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從別人身上得到那種感動。」

 

J說這些話時,已經在政治的江湖上創盪幾十年了,以前J是個蒼白的文弱書生,現在胖了三十公斤,挺著肚子,天庭飽滿如彌勒佛。他以善於喬事聞名,地方經營極為成功,不分藍綠都買他的帳;因為J的關係,J的家庭從一個醫生家族,成為喊水會結凍的地方政治派系。

 

現在真的很難想像J也有年輕的時候了…不過,真的有,他說,他將自己的青春都奉獻給阿伯了。

 

他說,阿伯做人極為慷慨,尤其是對年輕人。「我們提出任何年輕人的建議,那怕計畫只有一張紙,他看也不看,就直接拿錢給我們,叫我們去做。」

 

一開始非常開心,所有的想法在阿伯團隊都可輕易成真,辦搖滾音樂會、票選國旗……各種當年的創舉,痛快極了。

 

但是不多久,這種痛快的問題就出現了,「事情容易做,並不代表會被完成。」J說,因為阿伯的團隊聚集的都是這樣的人,各式各樣的無計畫,加在一起是無法累積出任何東西的。

 

許多人離開了,J還留著,直到阿伯想要選總統。

 

J說,那真的是一場災難,他知道阿伯的團隊是沒有能力作戰的,因為大家都沒有經過訓練。他堅持撐到最後,把所有的事都收拾乾淨了才走。

 

「我站在後台看阿伯的敗選演說,那是我第一次真的聽懂他全部的話,他真的是一個有大方向,心胸寬闊的領導人啊!」

 

J已經非常疲累,但是,就如同第一次聽到阿伯演說那樣,他流下眼淚。

然後,J就離開阿伯了。

 

後來他從政,三十年來不曾公開演講過,J告訴我,那是因為——阿伯就是那神聖的羅馬凱旋門,是人類再也不可能複製的時代、複製的勝利。

 

 

阿伯離開他的政黨也離開他的家人,四處宣揚自己的理念,只要有人聽他就去,海內外兩岸,這些年來到處跑。可是,不論講了多少場,人們對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過去,阿伯逐漸成為一個回憶中的人物。

 

他永遠在每個人的心裡,代表一個從不曾被實現的盛世理想。因為大家都覺得不可能被實現,所以也沒有必要和現實連接了,就讓他牢牢地釘在那裡吧。

 

J講完了他與阿伯的故事後,嘆口氣,說出他累積從政三十年的心得:

 

「政治,就是要創造自己被利用的價值。」

 

這是阿伯永遠不能理解的事。

 

外面下起大雨,像是打翻了一盆又一盆的水,朝人澆下來。我看著窗外,J的司機打傘招呼他衝進大水跨上黑頭車,去趕晚上的三場婚禮。突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阿伯,那天也是這麼大的雨。

 

我撐著傘送阿伯走出餐廳,擔心年邁的他能不能在這樣的大雨裡平安回家呢?

阿伯轉頭對我羞赧地笑,有人來接我,他說。

 

然後,一台老舊的大黑頭車在我們面前停住,後門打開,裡面坐著一個氣質優雅的老婦人,伸長脖子對我微笑點頭。

 

「我太太。」阿伯笑著說。

 

那是一個在狂飆的時代激情的演說裡,非常非常微小的背景音,現在變得清晰了——老婦人笑著對我說:「謝謝妳。」

 

然後,她伸出手握住阿伯,輕輕地將他帶上車,為他拉上車門,然後,他們便一同消失在大雨的夜晚中。

 

※作者為《上報》資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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