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溫層就是健康活著,沒有競爭,沒有衝突,不用挑戰自己,心靈、身體都健康。(湯森路透)
我的朋友R是個飽讀詩書溫文爾雅之士,他曾是媒體評論版的主編,也參與過多次選戰,主管輿情參贊機要,數年前退休,開始環遊世界。不久前我們碰面聊天,他告訴我自己這幾年來的旅遊感想。
「以前,為了要經營版面,培養各方面的寫手,瞭解言論走向,我會很刻意地擴大自己的臉書交友圈,什麼藍的綠的紅的白的朋友都交,然後每天都去看他們寫些什麼,他們的網友在下面留言留些什麼。」
「退休後,我覺得我不需要再用臉書工作了,」他看著我,一臉欣喜:「我立刻把一些我不喜歡的人刪掉……」
「現在每天早上起來打開臉書,看到的都是我喜歡的言論,真的覺得好舒服。」他笑起來。
「同溫層呵。」
R攜帶著同溫層去環遊世界,不論到世界上的哪一個時區,一滑開手機就好像回到自己家的沙發上,聽起來似乎不值得,何必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去遙遠的異邦感受同溫層的溫暖?但是R說,越是遠離家園,那溫暖的感覺越加深刻。
R告訴我一件曾發生在身上的事。
那一天他深夜抵達威尼斯,因為時差也因為遊興,他特別早起,天還沒亮R已經在聖馬可廣場上閒逛。遊客尚未聚集,廣場上僅有幾隻鴿子繃繃跳跳地,在一攤攤前夜漲潮留下的水溏間四處啄食。R與幾隻海鳥一同徘徊在海邊,面對淡藍色的亞得里亞海,R閉上眼睛,海風迎面吹來,那是亞熱帶海島人毫不熟悉的,乾燥清冷的海水味。
他覺得自己離家好遠好遠了,活到這把年紀,似乎也離開自己理想的人生好遠好遠了,路沒有盡頭,但是人已經老了;此情此景,恨海難填之感一觸即發,他張開眼睛,嘆了一口氣,然後,然後R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接著這樣做——他從口袋取出手機,伸手滑開臉書——各種早安哈嘍、政治評論、吃喝玩樂、親友聚會滿滿地瀉了一地,剎時間,中年危機全消。
R說,他以為自己是去遠方尋找少年的自己,後來才發現,根本不用找,因為那東西早就不在了。現在的他,「能健康活著就是大事情。」他呵呵笑起來。
同溫層就是健康活著,沒有競爭,沒有衝突,不用挑戰自己,心靈、身體都健康。在瀕臨界線的那一秒,R伸出手把自己拉了回去,回到自己安逸的小世界裡。
他對著嘆氣的那片海,在九百多年前,也有成千上萬個年輕人對著它嘆氣過。不過,他們並不是來感慨青春的,這群年輕人是世界上第一批「青年壯遊」的志願者。舉著十字大旗,離開了自家的莊園或城堡,有貴族青年、騎士、小作坊主人、農民,甚至就是個經常睡倒在路邊的遊民——不分階級地,辛苦地越過阿爾卑斯山脈,來到威尼斯,尋找能夠去東方的船。
在他們離家前,他們的祖輩已經在自家的荒原山嶺間待了數百年了,生活非常簡單,也難得離開居住地。他們吃的、身上穿的都可以在莊園裡得到補給,蓋屋所需的石頭是從附近山上開採來的,家具的木頭是從森林裡砍來的,少數無法生產出來的東西,可以用蜂蜜、雞蛋、柴捆換來。
沒有任何促使他們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的動機,直到西元1095年,教皇烏爾班在法國克勒蒙會議上霍地站起身來,述說異教徒如何糟蹋聖地,又描述了一番聖地流牛奶與蜜的場景,他呼籲騎士與市民們離開家鄉去拯救巴勒斯坦,解脫土耳其人的羈絆。
於是,在羅馬帝國消失了幾個世紀後,人們第一次嘗試遠途旅行,可能是太久沒出門了,一來就是「報復式旅遊」,不可遏止的「往東方去」狂熱席捲歐洲大陸,人們失去理智,憑著一股勇氣便踏上征途。
他們在路上遇到從不曾遇到的困難,他們沒有錢,沒有旅行經驗,那時候也沒有導遊或者自助行指南,許多人淪為盜賊或者小偷,許多人得靠乞討為生;沒有人知道安全的路線在哪裡,許多人生病死在半路。但是,在犧牲了許多人花了許多功夫後,仍然有勇敢又強壯的年輕人抵達威尼斯。
他們看著面前燦藍的海水,波濤上閃著點點金光,猶如一片幻象,背後就是那神秘的流奶與蜜的地方,激動地感謝上帝——且慢,要過海,他們得付錢給威尼斯的船主們,所以這些自助旅行家得先找到「錢」才行。
於是這群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紛紛地開始了對「現代金融」的瞭解,他們不能帶著幾百個雞蛋從家鄉出發預備路上當作旅費,他們需要與小商人交易,需要有銀行處理沿路的費用問題,於是,在現實中學習,這群莊稼漢一夕之間嘗試到了當代最先進的金融行業,為了賒帳、借錢,他們有的預先簽下「將要奪得多少土地抵帳」(信用的概念),有財產的就用財產估價。
十字軍辛辛苦苦地去到聖地,殺了許多穆斯林、市民,好不容易奪取了聖城,然後過了一些日子,土耳其人獲得援軍,聖地又被拿回去,而且為了報復,土耳其人也殺死十字架的信徒。
這樣來來去去兩百年,聖地問題沒有解決,但是這場壯遊卻成為一個年輕人必須的教養課程;在與虔誠又公正的敵人共處多年後,他們回頭看自己的家鄉,用一種不同的眼光。
當時的東方遠比西方更加文明,他們從東方帶回來新的農業、美學、音樂、醫藥等等新知識,千千萬萬的歐洲青年學到了這一切,他們從這片海出發,然後又從這裡上岸。
「這就是打仗的好處啊。」R說,很多人都以為戰爭的目的是打贏,打輸就沒有意義了,其實,戰爭是最高級的交流活動,因為每一方都會竭盡所能地拿出自己最先進的武器與知識,投入在對抗之中;結果,戰鬥的本身就是最完整的博覽會,紮紮實實的見習,每個身上挨刀的人都是對手最忠實的學習者。
所以第一群搶進城的人,便成為第二群人的老師,無論他們在歷史上的角色如何,無論與對方的文明有多麼大的差異,在失敗的那一剎那,都立刻接受大半了。
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未來的發展潛力,學習對手並不容易,要跨越的障礙非常多,十字軍帶回來的可不只有香料而已,大遷徙曾把人們自東北驅向西方,十字軍又把百萬人從西方遷到有高度文明的東南各地區。他們發現世界並不只限於他們小小的村莊內,他們漸漸對更好的衣著、更舒適的生活、來自東方的商品產生喜愛,貿易商產生了,商人階級的興起最終改變了西方社會的面貌,奪走了當初率領十字軍東征的那些城堡主的權力。
這就是在這片海邊發生過的故事嗎?那最終改變這個世界創造西方文明的,不過是一群年輕人與幾隻海鳥一起站在海邊,考慮著「要不要踏出同溫層」而已。
有人類就有戰爭,有時用槍砲有時用選票,文明帶來的是不同的疼痛方式,但是疼痛的程度是無分軒輊的。
經過了好多年的戰爭,無數次的失敗後,R參與的隊伍終於得到一場大戰役的勝利。R的同溫層裡許多人後來都擔任重要職務,我問他,你的朋友們呢?
大家會不會都把臉書裡那些「不是同溫層」的朋友刪光了?
R呵呵地笑著,講起自己的前老闆,老闆其實是個害羞又內向的人。
「沒辦法,為了選舉,只好努力地去認識人,但是那其實是違背他的本性的。」
可憐的老闆知道要踏出同溫層,才能往前走,只能硬著頭皮過海,讓害羞的自己膨脹起來,學著在人前演講到處跑攤。踏出同溫層是很累的,每一次活動結束老闆整個人都癱了。
真的能夠當老闆朋友的人寥寥無幾,剩下的身邊人只有幾隻聽老闆發落的小狗小貓。
「老闆有時很生他們的氣,也經常很兇地罵他們,但是沒辦法,老闆能好好面對的人也就這麼幾個。」所以,老闆雖然很生氣,最後還是找他們做事情。
離開同溫層的痛苦,只有那些面對著大海,滿滿徬徨的十字軍們瞭解吧。
見到這種情況,R默默地離開了團隊,開始實踐自己青年時期的夢想,想要去環遊世界。奇妙的是,曾經大步踏出同溫層,度過大海攻打敵人獲得勝利,整個人宛如重新打造過的R,經過了長年的戰鬥,到了真要踏出家門的時刻,卻覺得累了。
「年輕的時候想要去遠方看看,感受不同的生活,想要讓自己有所改變。」那時候沒時間也沒心情旅遊:經年累月地打仗打個沒完沒了,每天關心敵人的動向,社會各種聲音的變化。R走過漫長的東征旅程,解決了一切的困難,簽下未來要償還的信用狀,學習最新的知識,殺光敵人奪得聖城,改變自己——徹頭徹尾地,從一個貴族子弟、農民、小作坊主人、流浪漢,成為另一個人——一趟剝皮換骨的旅程。
等到終於放下一切走出門外,才發現連年征戰後,自己以為還活得好好的,但是曾經受傷重新長肉的皮膚下,流動的感情已經極度疲乏,一點也不想要感覺溫度的變化。
老闆應該也是這樣吧!R說,大家都批評老闆的同溫層太厚了,其實不是同溫層太厚的問題,只不過,他是個普通人,真皮真肉的人,不是阿凡達。
這是每個追尋聖城,尋求改變的年輕人的宿命嗎?我問。
R笑一笑。
一千年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來到海邊,遠望著聖地,押下自己的未來,只尋找一艘願意載自己前往東方的船。
而R,這個從東征旅程中全身而退的中年人,對我笑著說,征戰半生,如今他覺得能夠跟自己的同溫層在一起已經十分幸福,也不用花錢坐那麼遠的飛機了。
※作者為本報資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