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容易就找到阿瘦的家，就在停車場裡有個廟的警察分局斜對面。分局是個三層樓的建築，長得像個「高」字，入口正中間，在「警」跟「察」兩個字的中間，掛著一盞紅色的圓形燈。門口停著一輛警車。

一排三層樓的透天厝，她是中間的一戶。緊鄰的右邊是個牛肉麵攤，七點，已經在刷洗收攤。左邊顯然是住家，門關著，裡面傳出電視的聲音。門楣上寫著：

耶穌是我的真主

阿瘦的門口騎樓下，已經有不少人，坐在紅色的塑膠凳上。一隻瘦瘦的黑色土狗趴在地上。騎樓外是暗夜朦朧空盪盪的街心，十字路口閃著一個很大的紅色的「慢」字。

玻璃門裡面，看見阿瘦的背影，她跪在祖師爺神壇前誦經。一個自我介紹為「師兄」的人把我帶進去，角落裡已經有一張凳子，讓我坐下。

「可以拍照嗎？」

 師兄說，「可以。」

 角落白鐵架子上有幾疊紮好的金銀紙。

「這些可以碰嗎？」

 他說，「可以。」

「待會兒那些鄉親進來問事，可以坐在這裡旁聽嗎？」

他點頭，「可以。」

誦經結束，阿瘦起立，她的髮髻梳得更整齊了，幾乎看得見一條一條油亮的髮絲；衣服也換過了，唐裝的白色上衣和黑色綢緞寬褲，看起來純淨肅穆。她回頭瞥我一眼，表示致意，那眼神的端莊、沉靜，和白天喊著「一張一百五」的兇悍像是兩個不同身體的人。

神桌上黑臉的祖師爺神像前已經供著三牲酒水，一盤一盤的水果，寫著供奉者的名字。師兄師姐們各就各位，阿瘦站立正中，面對祖師爺，眼睛緊閉，身體逐漸有韻律地搖晃，準備迎接祖師爺附身。

她赤腳，踩著節奏整齊的步伐向前傾、向後仰，然後拿起一塊板子啪啪啪用力敲打寫著「佛光普照」的桌面，不時發出喉嚨深處低沉混濁的聲音。一旁的師姐拿出一張黃色的紙和一支紅色簽字筆，擱在神案上，閉著眼睛的阿瘦突然俯身，在紙上寫狂草似地畫下符咒。

一張矮凳擺在廳內正中，面對騎樓、背對神案。第一個進來的是一對老農夫婦。滿面憂愁的老婦人在矮凳坐下，阿瘦，或說，祖師爺附身，站立在老婦人的背後，也朝著大街和騎樓裡三三兩兩等候的信徒。老農站在妻子的身旁，非常關切又手足無措的樣子。

祖師爺低聲問，「何事叩問？」

是純正的閩南語。

老婦人垂首流淚，「吾幼女外出尋職，久不轉來。心實驚，無眠。」

祖師爺語調平穩而徐緩，說，「此係暫時，免驚。吾為汝加持。伊將平安轉來。」

老婦人閉眼低頭，祖師爺身體微微前傾，左手按著婦人的頭頂，右手握著一把香，從婦人頭頂引煙逐步往下運行。香煙繚繞，最後，一旁師姐奉上杯水，婦人仰頭飲下。

第二個進來的，是個年輕人，穿著白色恤衫，牛仔褲，運動鞋。他坐下，用碎碎唸的方式說話，口齒不清，又快又急，「我家是開機車修理的，本來就拜神明，可是這幾年來我爸說，怎麼拜了這麼久，家運也沒有改，錢也沒賺到，根本不夠力，所以我爸就把家裡的神明偷偷丟到大水溝去了。然後就一直到處問，應該拜誰，可是新的神明帶回家沒多久，又說沒用，又偷偷丟掉。這幾年丟掉好幾尊了。」

祖師爺閉眼聆聽，身體左右前後搖晃，喉嚨發出不規則的低音。

「最新請到家裡的是一個台南的王爺。這個王爺說，機車行應該關掉，要爸爸去山裡種樹。爸爸就真的把機車行關掉了，到屏東大武山買了一小塊地。問題是我爸連榕樹都不認得，現在要開始種樹。」

站立在年輕人後面的祖師爺一直在聆聽，一直在搖晃，有時腳步一個小踉蹌。

「今天來求祖師爺解惑，是因為，上禮拜，我爸說，王爺要他跟我媽分開，如果不分開，他永遠賺不到錢，還有厄運臨頭，要禍延子孫。而且分開的意思是，他們這一輩子都不可以再見面。我覺得我們快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求祖師爺開示……」

祖師爺閉著眼睛，開始說話，濃濁語音，不容易聽懂，一直站立在右手邊的師兄就跟著祖師爺的話，一句一句翻譯：「祖師爺說──你原不信我──為何來此……」

年輕人著急了，努力辯解，「不信可以變信啊，今天以後我就信祖師爺……」

「祖師爺說，」師兄繼續逐句翻譯，「信仰來自心誠──你父心有異念在前──就是說他本來就有問題啦──求神問卜在後──然後才到處找神明──其實一切在心──就是你爸心性不正──王爺言之──王爺說的話──信者聽之──信的人自己要懂得解讀──地角與天涯──勞心更費懷──是說，就是說──你很費心──若逢牛鼠後，舉動得錢財──就是說──你爸應該是凡事不成，失物不見，買賣還可以，婚姻不會破……」

聽到最後一句，年輕人嘩一下痛哭失聲，抱著頭，趴在自己膝蓋上，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

祖師爺左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漸漸給力，右手持香，從頭頂沿著他的背脊在空中往下畫符；年輕人抽搐的肩膀慢慢、慢慢平靜了下來。

玻璃門外騎樓裡等候的人們，沒有表情，靜靜看著這廳內的一切。他們聽不見，可是他們顯然太懂了。憂愁的心，眼淚給淨化了。懷疑的痛苦，信仰給療癒了。

來問事的，都問完了。大家紛紛走到騎樓去吃紅豆湯。我問翻譯師兄，「鄉親都不在乎自己的私事被那麼多不認識的人聽見？」

翻譯師兄有點驚奇我問這樣的問題，說，「凡是因痛苦而來到這裡的，都是家人。」

「隱私不是問題？」我說，「都是那麼私密的事情啊……」

師兄嚴肅地看著我，說，「你們都市的人不明白。對外人，才有隱私問題。你難道不覺得，痛苦，使人們變成手足？」

※本文轉載自龍應台著《大武山下》小說，時報文化七月出版

《大武山下》是龍應台首部長篇小說，描寫大武山下的小鎮裡，關於愛與生命的魔幻旅程。（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