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說:「不管相不相信…… 大姐,你會用孩子的命去賭一個相信不相信嗎?」(示意圖,湯森路透)
一整天鑼鼓喧天,早上九點到現在下午三點了,沒有停過。各種陣頭、花車、神轎、鼓隊、穿著各種朝代服裝的人群,有騎馬的、乘轎的、步行的,一隊一隊走過大馬路,真是聲勢顯赫。小鎮不大,我懷疑是隊伍不斷地繞圈圈,同一批人馬不斷經過我的樓下,以致讓人覺得這個遊行的浩大是不是超過了首都的國慶大典。
有時候,後面的馬隊還沒到,前面的神轎就暫時歇一歇,鑼鼓嗩吶暫停。
突然的安靜讓我好奇了,走到牆頭趴著往下看,剛好看見身披厚重錦繡、背插彩色令旗,威風凜凜的大頭三太子,正在過馬路。
大頭三太子走到對面那個檳榔小攤,買了包檳榔。
從我俯視的角度無法看見他怎麼吃,因為他的頭在那巨大的面具裡面。
檳榔攤後面是一道鐵絲網做的圍籬,圍著一圈廢棄的地,地上幾株香蕉樹東倒西歪地長在雜草叢裡。鐵絲網上掛著好幾張花花綠綠的大幅海報,每個字都讀來驚悚。
哇!候選人張志明涉案?快看《週刊》一三四期
你真的要選王春嬌嗎?你知道她做過什麼事?
辦公室裡八個人都貪汙判刑了,你怎麼沒事?
三太子買完檳榔,走到圍籬邊一張海報前,掀起一片錦繡下擺,叉開兩腿,撒了一泡尿。
離開短牆,一轉身發現阿青在我書桌旁邊,正要動手,我先放出一聲尖叫,然後衝進去,厲聲喊著,「阿青──」
我的聲音立刻又變成卑微的懇求,「不要動我書桌上的任何東西。」
「可是你的書桌很亂,」她不服氣。
「不亂,」我搶過她手裡的抹布,叉著腰,說,「所有的白紙、筆記、雜誌、報紙、稿紙、鉛筆、原子筆、橡皮擦,還有書,我自己都知道什麼東西在哪裡,你動了就糟了。」
「好吧……」她拖長了尾音,表示非常無法苟同,非常勉強。我知道她沒有被說服。這個女人不被說服,後果就很嚴重,她會繼續整理我的東西,整理到所有的紙張和書都疊成一塊一塊像磚頭,每一只迴紋針都針尖跟針尖對齊,但是我準備要用的剪報、筆記本裡做的標示、提醒重點的小黃貼,編過號的頁碼文件,全部不見。
她又用力奪回抹布,把松香精油滴幾滴上去。
我一定要說服她。雖然她已經轉身又要開始打掃,我轉到她前面,擋住她的路,說,「阿青,你想想看,你爸爸作法的時候,是不是要很多道具?」
阿青的爸爸是小鎮南邊劉厝一個宮廟的乩童。
她點點頭,閃過我,在地毯上跪下,開始專心擦拭茶几。她穿著七分褲,長頭髮用兩條橡皮筋紮起來,用力時,馬尾就左右晃盪。工作起來帶著一種決絕的兇狠,擦一張桌子,除了桌面、桌沿、桌腳,她都精密擦拭以外,連一張桌子的四只桌腳的四個底,都要翻過來檢查。聽說她的孩子,放學回家時,到了家門口必須把全身衣服都脫下來,洗手洗腳消毒之後,才讓進家門。
「你是不是,」我走到她身旁,也跪下來,跟她等高,幾乎附在她耳邊,鍥而不捨地說,「你小時候,是不是有一天,半夜的時候,看到你阿爸在作法?」
她點頭,說,「是啊。」
「你是不是看見他,點了蠟燭以後,很多小紙人都跳起舞來?」
「對啊,」她說,「我有看見。」
「如果你媽,」我說,「在他作法的前一天,打掃的時候,把他的小紙人全部換了位置,你覺得你爸還可以讓小紙人跳舞嗎?」
阿青直起身體,用袖子擦臉上的汗,轉頭瞪我,說,「你寫作就是作法?」
我回瞪她,「就是。」
她讓步了,說,「知啦知啦。不動你書桌就是。」
我如釋重負,回到書桌。
吸塵器開始轟轟響起,吵得讓人頭昏腦脹,不得不又回到陽台上去逃避。陽台上有一張圓桌,上面一個小小玻璃瓶,插著我清晨剪下的玫瑰。阿青的塑膠包包放在桌上,一張處方單攤開,用機車鑰匙壓著。處方單上是阿青小學生般的字體,粗粗寫著:及通安。
顯然是因為處方單上印好的專業藥名她怕看不懂,記不住,她自己再寫一遍。
我嚇一跳;不懂醫藥的我卻剛好認識這個第四級、含嗎啡成分的管制藥物。畫畫的好朋友動腰椎大手術之後,劇烈疼痛,就是吃及通安止痛,然後漸漸吃更強烈的嗎啡,變成上癮,最後竟然因為藥物中毒而死。
吸塵器停止時,我問:「誰生病?」
阿青也來到陽台,手裡拿著她自己帶來的水。這是她的休息時間。
「老公,」她仰頭大口大口喝水,「三叉神經痛,痛得跪在地上叫娘。」
「三叉神經是哪裡?大腿嗎?脖子嗎?」
「不是,」她指指自己的臉頰,「是這裡。」
「臉痛?」
「醫師說,臉上的神經痛。」
「突然發作?」
「幾年前發作過,」阿青露出苦惱的神情,「開始的時候以為是牙痛,看牙科,結果右邊牙齒都快拔光了,他還是痛個半死,所以後來換到神經科,才知道是三叉神經,就是臉上有三條線啦,醫師說,大概被血管壓到,所以痛。已經有兩年沒發作了,前天在吃晚飯的時候,他突然丟了碗跳起來,抱著頭,摔倒在地上一直跳、一直慘叫,趴在地上哭,說痛到不能呼吸,不能說話,我還以為他就要斷氣了……」
所以孫悟空的所謂緊箍咒,其實是因為這猴子有三叉神經痛。
我把椅子挪近阿青,認真地說,「阿青,那不是好機會嗎?」
阿青轉頭看著我,說,「嗄?」
「他平常對你那麼壞,打你,抓你頭髮把你頭皮都撕掉一塊,打得你頭破血流、鼻青臉腫,還斷過兩根肋骨,」我說,「你就讓他好好痛死,不要去拿藥……」
阿青搖頭,說,「好可憐耶,看他痛得在地上滾,一直哭,好像斷了腿的狗,一個大男人趴在地上哭。他一直在叫阿娘喂……」
「你一個大女人被打在地上哭,」我說,「有沒有人說你可憐?」
她好像理虧似地,拿起水瓶又喝水。
「阿青,」我把椅子拖近她,很用力地說,「你要趁著他痛得倒地的時候,上去對準他的肋骨踩一腳,說,你要跟他離婚。」
阿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頭。她的腳,很粗,很黑,腳骨很寬,是那種典型的下了一輩子田的腳。
「你想想看,」我沒放鬆,「你跟我說過的,他說他會殺了你,用西瓜刀。還說,西瓜刀用完換菜刀,把你頭骨剁碎了餵豬,說,豬反正不分葷素什麼都吃,五分鐘就會把你的頭顱跟餿菜一起巴喳巴喳吃個精光,誰都不會發現。這都是他說的話,是不是,是不是?」
阿青憂鬱地點點頭,眼睛噙著淚。
「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事。阿青,你為什麼不跟他離婚?」
「大姐,我有兩個小孩……」
「那不是理由啊,阿青。你完全可以獨立養小孩。」
「大姐,」阿青抬起頭來看我,眼淚大把大把流了下來,「我不能離婚。」
「為什麼不能離婚?」
「廟裡的師父在我們結婚前就算過,我們命盤注定不會有小孩。要是有小孩,後來就一定會吵架,變冤家。所以結婚以後大概有八年,都不敢有小孩。最後是因為婆婆急了,天天催,我們才生了小孩。」
「所以,」我把面紙遞給她,「生了小孩以後就開始吵架啦?」
阿青擤鼻涕,肩膀抽搐著說,「真的,真的是有小孩以後他就開始打我,以前都不會,師父的話是靈驗的──」
「胡說八道,」我站了起來,用拳頭敲打桌子,生氣地說,「這誰都會算。所有的夫妻有了小孩以後,太累了,都會吵架。」
「你不懂──」阿青眼淚鼻涕流個不停,幾乎說不下去,「後來,我受不了了,想離婚,我有自己偷偷去找師父問──」
「讓我猜──」我走進屋裡拿了一條濕毛巾遞給她,「師父對你說:我開一種藥給你,拿回家偷偷給他喝下,他就會爆發三叉神經痛,然後你踩斷他的肋骨──」
阿青噗哧笑出來,然後又哭,然後又笑,她的臉痛苦得扭成一團,用濕毛巾用力壓住眼睛,幾乎控制不住、泣不成聲,說,「師父說,如果我一定要離婚,我的孩子會死。」
「老天,」我伸手撫摸她的頭髮,「這你也相信?」
她完全崩潰了,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不管相不相信…… 大姐,你會用孩子的命去賭一個相信不相信嗎?」
※本文轉載自龍應台著《大武山下》小說,時報文化七月出版。
龍應台首部長篇小說—《大武山下》與龍應台面對面
▋臺北 8/16(日)14:00
地點:國家圖書館演講廳(台北市中山南路20號)
即日起開放報名,活動詳見:https://reurl.cc/
合辦:國家圖書館
▋屏東 8/22(六)14:00
地點:屏東演藝廳音樂廳大廳 (屏東市民生路4-17號)
無需報名,13:00開放進場,14:00活動開始。
合辦:屏東縣政府文化處
▋臺東 9/6(日)14:00
地點:台東桂田喜來登酒店五樓國際劇院(台東市正氣路316號)
8月5日10:00開始報名,活動詳見:https://
合辦:臺東縣政府文化處、台東桂田喜來登酒店
▋高雄 9/20(日)14:00
地點:高雄市立社會教育館演藝廳(高雄市小港區學府路115號)
9月7日10:00開始報名,活動詳見:https://
合辦:高雄市立社會教育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