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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琳專欄: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 美國社會動蕩之今昔

李江琳 2020年08月07日 00:02:00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今日美國,和六十、七十年代有很大不同。美國如今的城市街頭活動,和當年也有了很大不同。(湯森路透)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今日美國,和六十、七十年代有很大不同。美國如今的城市街頭活動,和當年也有了很大不同。(湯森路透)

最近接到一位國内朋友的電話,對美國近期的社會動蕩很擔心。不管大家嘴上怎麽說,心底裏都明白,美國是當代自由世界的代表,既是領頭羊,也是一種標志。如果美國社會由於内部動蕩而維持不下去,那麽以美國為自由社會榜樣的人们就失去了方向。所以,他問我,這樣下去會不會出大問題,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的回答是,太陽底下無新事。現在美國大城市的動蕩,以前發生過,而且發生過不止一次。不過,哲學家又告訴我們,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現在的美國社會跟歷史上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動蕩也就有所不同。然而,今日之事往往與昨日之史有種種關聯。


於是我在電話裏簡述了與當下動蕩最接近的一段歷史,即發生在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的一些事件。

 

地下氣象員和黑豹黨

 

上世紀六十年代是美國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那時候,美國南方還存在著種族隔離制度。以南方喬治亞州亞特蘭大一個黑人教堂的牧師馬丁·路德·金博士為首的黑人民權運動,針對歧視黑人的法律和制度,展開公民不合作的反抗。帕克斯女士發起的公共汽車罷乘運動,全市黑人堅持了一年多,最終獲得了法律上的勝利。黑人學生們發動的咖啡館sit in運動,堅持非暴力,挨打挨駡不反抗不回擊,得到了全社會的支持。民權組織發起的坐長途汽車進入南方,民權大游行等活動,即使遭受暴力對待,被捕坐牢,馬丁·路德·金仍然號召黑人堅持非暴力原則,堅持以法律上改革不合理的制度為訴求。最終,以1964年民權法的通過為標志,民權運動促進了當代史上最爲重大的制度性改革,在實現「人人生而平等」的立國理念上走出了意義深遠的一步。


在民權運動的同時,美國北方和西海岸出現了主張暴力的青年組織,其中最有名的是白人青年的「地下氣象員」和黑人青年的黑豹黨這兩個組織。他們的活動區域是在北方如紐約、中西部如芝加哥、以及加州如舊金山等大城市,即美國早就廢除了黑白隔離制度的地方。


「地下氣象員」原來叫氣象員(weatherman),是當時校園裏的學生組織「學生要求民主社會」(SDS)中叫做「革命青年運動」的一支中發展出來的,其名取自鮑勃·迪倫的歌詞:「你不需要一個氣象員,也能知道風往哪兒吹」。從這樣的取名就可以看出,這是一些浪漫的理想主義青年。他們的主張在我們同時代的中國人聽來非常熟悉:「摧毀美帝國主義,建成沒有階級的共產主義社會」。這樣的主張在一般美國人聽來屬於天方夜譚。爲了引起人們重視,那就要弄出點動靜來。他們的做法是搞爆破,用自製爆炸物炸政府大樓,銀行、警察局。一開始他們並不想傷害無辜,往往在定時炸彈爆炸前發出電話警告,讓人們疏散。第一個傷亡事故是他們製作炸彈時不小心發生了事故,炸死了三個自己人。1970年,他們發表了反對美國政府的「戰爭狀態宣言」,宣佈轉入地下活動,於是自名為「地下氣象員」(Weather Underground)。FBI把他們定爲恐怖主義組織。


1966年底,黑豹黨在加州成立。這是一個黑人馬克思主義者大學生發起的革命社會主義政治組織。他們受毛澤東的理論和思想影響,主張用武裝鬥爭手段來爭取黑人的解放。同時,他們也在一些城市組織黑人社區慈善活動,最著名的是向貧窮黑人兒童提供免費早餐。由於他們的公開武裝活動,被FBI視爲對社會安定的重大威脅。

 

氣象員和黑豹黨,雖然一白一黑,理論和訴求卻相當接近,一開始他們中就有人提出聯合的動議,但是淺嘗輒止,很快就發現聯合不可能。這一類的組織和活動有趨向激進的天然性格,這種性格非常容易導致分裂,卻不利於聯合和團結。在二十世紀共產主義運動史上,沒有因分裂而自我解體的共產主義政黨,只有蘇共集團和中共。而蘇共和中共的内部統一,是通過内部不斷地把意見分歧者肉體消滅的辦法達成的。這種辦法,不可能用於美國的社會主義組織。

 

新黑豹黨黨員放話要攜械參加共和黨18日舉行的全代會,圖為2016年7月9日的遊行照片。(湯森路透)

 

這兩個組織的活動,持續了整個七十年代,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動蕩、損失和傷亡。到七十年代末,地下氣象員和黑豹黨的活力和影響開始消退。他們推翻美國政府和美國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訴求得不到大衆的認同和響應,他們傷害無辜平民的活動使得自己日益邊緣化,然後突然就失去了方向和目標。遭到通緝的地下氣象員骨幹一個個自己決定自首。對他們的指控大部分都撤銷了,原因是FBI在調查中采取了很多未經法庭許可的手段,而根據美國司法,由於政府執法部門采取了非法手段,法庭就不會采信由此而得到的證據,無法説服陪審團。有個別人繼續涉及暴力破壞而被定罪,至今還在監獄服刑。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分別回歸普通人的生活,有些成爲教授學者,有些成爲實業家,他們中很多人仍然參與此後的自由派活動,如女權、LGBT、反對警察武力和環境保護等。

 

那個時代就這樣過去了,氣象員和黑豹黨留在了歷史書、照片和影像中。和其他的革命黨一樣,這些青年大多不是來自貧窮而活不下去的家庭,恰恰都是衣食不愁的富裕人家出身。我記得在氣象員製作炸彈事故中喪生的一個姑娘,父親是個殷實商人,正在度假,聞訊趕來,面對記者無言以對。我之所以對他的面容留下深刻印象,因爲我在美國有好幾個朋友的女兒,也是這樣的浪漫理想主義年輕人。

 

今日之不同

 

我對朋友說,他們所聽聞的美國亂象,在美國歷史上不僅發生過,而且時間更長,規模更大。美國的政治、經濟制度並沒有因此動搖。

 

但是,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今日美國,和六十、七十年代有很大不同。美國如今的城市街頭活動,和當年也有了很大不同。這種不同,是值得關注的。

 

先說當年有而現在沒有的背景條件。六十、七十年代美國社會動蕩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越戰。我們現在來看,陷入越戰是美國政府的一次嚴重誤判。當時美國實行徵兵制,政府發動戰爭,戰爭是要犧牲士兵生命的,而犧牲的大多是青年人。同時,戰爭在越南造成的死傷和苦難,經媒體報道而在美國家喻戶曉。青年學生中普遍產生了反戰情緒,氣象員和黑豹黨應運而生。地下氣象員有一個口號就是「把戰爭帶回美國」。

 

到七十年代末,美國政府決意撤出越南,終結戰爭,青年中的反戰情緒漸漸平息,氣象員和黑豹黨的動員力失去了主要的來源。
現在美國大城市的動蕩,BLM和AntiFa的組織動員力中沒有當年的戰爭因素。美國如今實行募兵制,青年參軍是自願的,相當於一個job。即使政府仍然會在某些外國采取軍事行動,但是對於青年人來説,已經不會有當年走上街頭的反戰情緒了。
然而,現在美國大城市的街頭動亂也有一個當年沒有的因素,那就是美國共和、民主兩黨的尖銳對立,街頭抗議和動蕩顯然得到美國政治體制内佔了將近一半的民主黨的支持。

 

今日美國的真正危機,不在街頭,而在政治體制内部。(湯森路透)

 

今年是大選年,這次大選至關緊要。如果在大選前社會持續動蕩不安,在一般情況下,選民們會怪罪于現任的聯邦行政當局,也就是對總統連任不利。由一個黑人在警察執法過程中造成意外死亡事故而觸發的街頭抗議,一度形成了BLM的輿論壓力;多年來一旦出場就必引發暴力的AntiFa應聲而出,在幾個大城市引發騷亂,甚至波及到歐洲。非常意外的是民主黨領袖們高調支持,以民主黨的衆議院議長帶領民主黨議員們在鏡頭前下跪為象徵,顯示了美國政治和社會令人不安的分裂。今日美國的真正危機,不在街頭,而在政治體制内部。

 

非常詭異的是,引起騷亂的幾個大城市,清一色是民主黨的市長,清一色地支持市中心的街頭騷亂,即使面對已經長達兩個月的滿地垃圾和夜間火光,堅稱這是「和平示威」,譴責川普總統。美國是城鎮自治的,市長是選民直選而負責市民福利的,卻奇怪地慫容街頭騷亂。這是美國歷史上從沒有發生過的。

 

離開大選還有三個月,BLM和AntiFa的街頭騷亂提出的訴求越來越激進,他們喊出的口號是取消警察,推翻美國政府。其實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等於是說,他們的抗議已經失去了合理的目標。

 

隨著大選過後,生活漸漸恢復正常,當下的社會動蕩將會平息,而那些在街頭受傷甚至不幸喪生的人,很快將被遺忘。在塵埃落定之前,我希望不會在新聞裏再次看到獲知子女喪生,面對記者無言以對的父母。

 

※作者為江西南昌人,作家、歷史學家, 1982年獲復旦大學英文系學士學位,1988年獲山東大學美國文學研究所碩士學位,1988年留學美國,獲布蘭戴斯大學猶太歷史碩士和紐約皇后學院圖書館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中共民族政策、宗教政策和當代西藏史。曾在《動向》、《明報月刊》、《開放》等雜誌發表過100多篇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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