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星期台灣成為國際焦點。從川普與蔡英文通話，到川普電視訪談中說「不一定要遵守一個中國」，再引起中國《環球時報》的高調威嚇，乃至聲稱要武力「解放」台灣，又威嚇要把台灣「黎巴嫩化」。中國軍機圍繞台灣飛行。一時間，多年不見的「文攻武嚇」似乎又回來了。川普還沒有上任，已引來兩岸甚至整個東亞的躁動。上台後，隨著他「極端現實主義」國際關係觀的推進，東亞將面臨歷史性的巨變。這給台灣的前途帶來既難得又危險的空間。

中國與台灣的複雜關係

台灣歷史上長期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到中國明朝還屬「不征之國」。明朝滅亡之後，才由流亡在海外的鄭成功成立第一個漢人政權，最後被滿清納入版圖（1683）。滿清在甲午戰爭戰敗之後（1895），把台灣割讓給日本。之後，滿清被中華民國推翻，中華民國把自己看作整個滿清的繼承者，台灣則被視爲「失土」，要銳意「收復」。二戰成為最好的機會。《開羅宣言》（1943）中，美國和英國承諾「在使日本所竊取於中國之領土，例如東北四省、台灣、澎湖群島等，歸還中華民國。」《波茨坦宣言》（1945）中再次聲明《開羅宣言》的條件必須實現。這些戰時的文件成為二戰後，中華民國獲得台灣的依據。1945年，中華民國在台灣建立了統治，「光復台灣」。

戰後初期，美國（和英國）一直支持中華民國收復台灣。可是不久，國民黨政府在內戰中失敗（1949），丟失了整個中國大陸，只能退到剛建立統治不久的台灣，與中共兩岸對峙。最後，國民黨控制的地方除了台澎之外，只剩下金、馬（均屬福建）、東沙和太平島（均屬廣東）等幾個面積細小的、原先在台灣政區之外的小島嶼。隨後因韓戰爆發，美國出於抗共的需要，大幅修改了對中國的政策，從放棄轉而支持國民黨。為免在防衛台灣時的法律障礙，在《舊金山和約》（1951）中修改了草案中要把台灣交還中國的表述，改為日本放棄台灣，沒有規定台灣的歸屬。這是「台灣地位未定論」出現的根源。

因為戰後世界格局的劇變，台灣的地位沒有最終被完全確立。但中共根本不承認《舊金山和約》，而只承認和日本簽訂的《中日聯合聲明》（1972），裡面有日本堅持《波茨坦宣言》第八條的文字（即開羅宣言條件必須實現）。而中華民國也堅持在《中日和平條約》（1952）中，日本已經把台灣還給中華民國。而台美雙方的外交文書中都表明，當時的處理只是一種「權宜之計」。

中國和台灣的問題，在政治本質上和東西德、南北韓、和南北越一樣，都是冷戰時期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個陣營對峙的產物。但在國際法上卻有顯著差別。後三對國家在二戰後都沒有統一在一個政權之下（直到越南和德國各自統一為止），互相承認是平等的國家，擁有同時和兩者建交的邦交國。中國一直認為「法理上」，兩岸分立是中國內戰的產物，在90年代之前，台灣政府也這麼認為。兩岸政府都承認只有「一個中國」，也都認為自己是包括大陸和台灣在內的整個中國的代表。兩岸的憲法到現在依然如是規定。而世界各國，包括美國，無論是主動也好、出於戰略目的也好、迫於中國或台灣的壓力也好，在外交上都只運用「一個中國」政策。承認台灣的邦交國，都是在國際社會中缺乏影響的小國，台灣也無法以主權國家名義加入國際組織。

所以，在國際法上，雖然台灣的地位問題沒有最終解決，但不等於是「未定」的。正如英國法官，國際法的權威之一James Crawford在the Creation of States in Modern International Law中所言，台灣雖然有政府、土地、人民等要素，但不是一個國家。

包括美國在內的很多國家在台灣問題上都表現出曖昧。這固然是中國（和台灣）都要求他們選邊，但在國際法上，台灣不是國家，而被視為中國的一部分（儘管美國等都不公開承認）的法理弱點，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中國一直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一個省」、台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美國都不會公開反駁。原因正在於此。

現實可能很殘酷，這就是中台關係在兩岸國內法、國際法和國際關係秩序上的現狀。這不但讓中國能在國內宣傳「台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也令中國有在國際上說得過去的理由，去「統一台灣」，只要不用武力。

台灣的危機

無論高興與否，都難以否認中國在這十幾年間在經濟上取得驚人的成就，在軍事和科技方面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中國崛起成為令人矚目的現象。中國政府自信心也大為加強，回復「中華帝國」已經是大陸很多鷹派不再忌憚的話語。而相對地，台灣在這十幾年的發展卻明顯落後。2006年，台灣GDP是中國的1／7，2015年下降到1／21，整整被抛開3倍。這足以説明，台灣的力量已經越來越難以和中國對抗了。

習近平上台以來，「統一台灣」不再僅視為一個口號。作為一個要和毛鄧比肩的「核心」，要實現「中國夢」，要「中國復興」，統一台灣，完成國家統一大業，都不可能不被習近平視為一個標誌性的目標。可以說，往後的5年或10年，將會決定台灣命運。

習近平的推進策略有一個很重要的特色：他不喜歡直接用武力，而希望以武力為後盾，利用「三戰」：心理戰、輿論戰和法理戰，通過脅迫的方式，逐步「切香腸」推進自己的進程。

中國為什麼不太願意用武力呢？這有國際上對運用武力的普遍反對，有習近平「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傳統儒家思想，也有不希望留下罵名等方面的因素。在香港占中期間，傳有建議用武力驅散示威者，但被習近平制止，就是一例。在南海對抗中，中國偏好使用萬噸軍艦級別的「海警船」而不用軍艦，也是一例。

經濟打擊是進行心理戰的主要手段，以阿基諾時代的中菲南海爭議為例，中國通過禁止菲律賓香蕉進口以及減少旅行團，在經濟上打擊菲律賓，動搖菲律賓的對抗意志。

輿論戰中，中國以前只習慣在境內宣傳，在國際上一直處於輿論弱勢。但是近年來，中國不斷給外國大報章投書，通過孔子學院與學術交流在外國尋求親中學者，也直接收購外國報紙和電台（特別是外國的中文媒體，幾乎全被中共控制），已經大大增強了輿論戰的底氣。中日2014年關於「中日誰是伏地魔」的全球範圍內的爭論，令人印象深刻。

中國近年也大力推進對國際法的運用。雖然在南海仲裁案中仍堅持「不參與、不遵守」，但在南海白皮書等文件所表現出來的國際法水平，已有很大的提高。中國還利用國際法，不斷穿越日本海峽，甚至駛入日本領海偵察，逐步突破日本的底線。

對台灣，中國更把「三戰」玩得熟手。減少遊客赴台、封殺不聽話的藝人等都僅是初步進行心理戰的招數。台灣現在和中國經濟捆綁太深，大批台商在中國有產業，台灣國內產業也過度依賴中國，對台灣的經濟手段還有很多。由於台灣的言論自由，中國可以通過支持台灣的親中媒體，影響台灣輿論。此外，中共還使出了傳統的「統戰」招數，在台灣培植支持「祖國統一」的勢力。

法律戰上，通過習馬會，對「九二共識」定調，把「一中各表」，換成「一個中國」。國台辦最新記者會上，提出兩岸可以有新共識，但必須要以「一個中國」為基礎，明顯已把「各表」降級在尚待談判的層次。在國際上，蔡英文上台後，中國進一步打壓台灣的國際空間，台灣的國際能見度越來越低。

可以說，由於中台之間的實力對比，按照這種勢頭發展，台灣最終會以一種不平等的地位，以類似「一國兩制」的形式併入中國。所謂「維持現狀」，實際上是維持這種在軌道上滑行的現狀。一種可以預見的模式，就是中國通過「三戰」和統戰，輔以軍事後盾，讓台灣內部勢力主動「喜迎王師」投誠，通過不流血的方式實現台灣的「歸順」。歸順之後，給一個「一國兩制」，以後「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就不必多討論了。

川普對台灣的意義

在美國大選中，台灣政壇多數支持希拉蕊。希拉蕊的外交思維是主流的自由主義。她上台之後，會比歐巴馬對中國更強硬，但對台灣的態度不會超出「一個中國」的政策。至於共和黨裡面雖然親台派不少，但要說到真的當權者能拋開「一個中國」，亦難以想象。冷戰後的兩個布希的對台政策正說明了這點。

去年開始流行在美國國際關係界的「棄台論」，把原先的「一個中國」政策推到了放棄的邊緣，這種理論認為中國太強大，武力守衛台灣不可行，也不合算，因此美國需要考慮徹底放棄台灣，與中國達成新的共識。這種聲音對台灣當然更為不利。儘管後來「棄台論」聲勢回落，但維持「一個中國」政策，還是美國國際關係界普遍共識。最近卜睿哲（Richard Bush）給川普的信，解釋為什麼「一個中國」政策對美國、中國和台灣都重要，就代表了建制派（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的主流聲音。

歐巴馬星期五在最後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罕見地針對 「一個中國」和台灣作出論述：1）中國把台灣視為核心利益；2）台灣同意「有限度的自治」就不追求獨立；3）這個現狀雖然不能使各方滿意，但讓台灣擁有成功的經濟，人民有「高度自決」的權利。可見在這種思維中，能「維持現狀」已經算是最好的情況。不過這聽上去，不免讓人聯想到香港所擁有的「高度自治」的「一國兩制」。無論對獨派還是統派，這都不是好消息。

但川普的出現改變這一切。川普不是傳統政治家，而是一個商人，談deal是他的最愛。在國際關係思維上，首先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意味著他不會對什麼共同價值觀、民主、人權等方面感興趣。台灣是否民主，對他來說關係不大。他和菲律賓的杜特蒂（右圖／湯森路透）成為好朋友，就是一個明證。

其次，他還是一個「極端現實主義者」，意味著他更看重直接看得到的短期利益，越快見效越好，對他說「大戰略」，他根本不耐煩。

最後，他還是一個「打破常規」的「極端現實主義者」，意味著他能不顧及既定的「外交禁忌」，會利用各種意想不到的手段，達到自己的談判目的。比如，每個美國總統上任之初都會和中國打台灣牌。但自雷根之後，沒人會把「一個中國」拿來作為談判的武器。

這套思維，如果能推行，將會是美國外交歷史中的大轉變。由於美國還是首屈一指的世界大國，外交又是美國總統最大的權力，川普上台會是世界秩序的一次重洗牌。如果說台灣在既定軌道上有什麼轉機，這就是唯一能脫離軌道的轉機。

籌碼意味著什麼？

有人認為，川普不是「真心對台灣好」，只把台灣當做一個談判的籌碼，只是一個棋子。這固然是事實，但同時要看到，在現實主義的世界中，每個國家都是別人的籌碼和棋子。大國固然利用小國，小國也可以利用大國。籌碼與否，在現實主義中不成為一個問題。放在台灣面前的問題是怎麼讓大國認識到，自己是不能放棄的籌碼。

小國利用地緣優勢獲利屢見不鮮。菲律賓是一個好例子。它雖然人口不少，但經濟差，軍事實力更是幾十年都沒有進步過，在國際關係上是小國。但菲律賓外交一直玩得不錯。50~70年代，菲律賓一直利用中國和台灣之間的矛盾，擴展自己在南沙的勢力。在50~60年代與台灣邦交的時候，以中共為籌碼，用「反共」為由，向台灣對南沙群島提出領土要求，逐步蠶食南沙群島，台灣不敢和菲律賓翻臉。到了70年代，菲律賓又以台灣為籌碼，抓住北京急於建交的心態，讓中國默認菲律賓對南沙幾個島嶼的占領。21世紀以來，它的小國外交優勢更發揮得淋漓盡致。阿基諾三世利用中美矛盾，守住了南沙的島嶼，又在南海仲裁案中戰勝中國。杜特蒂上台後則一個華麗轉身，利用仲裁案的判決，向中國要得大批資金之餘，還換來菲律賓對黃岩島的「共管」。菲律賓小國外交的精髓就是利用自己優越的地理位置，把自己變成地緣政治鬥爭中各方都要拉攏的不可或缺的棋子。

台灣沒有菲律賓這樣的主權國家地位，但是在地緣政治中卻與菲律賓相差不遠。台灣位於美國東亞的第一島鏈的中間位置，又是中國宣稱的領土中唯一直接面對大洋的「真正的出海口」，地理位置極為重要。這也是中國對台灣志在必得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只要美國還想保持在西太平洋的領導地位，台灣也不可或缺：若放棄台灣，關島等西太平洋軍事基地就直接在中國的威脅中；一直被美國強調的南海利益，也就無從談起。因此，台灣對美國，或許比不上對中國的重要性，但不被中國占領，也是美國西太平洋戰略的底線。台灣要不被美國拋棄，就必須鼓勵美國不放棄在西太平洋的利益。

在川普心中，台灣是怎樣的籌碼？如果我們把放棄台灣、維持現狀、和突破現狀（即不承認一個中國）看做三個選項，很明顯，川普的立場是在「維持現狀」的基礎上，用突破現狀，作為籌碼與中國談條件。這是一種進攻的姿態。它並不等於以「放棄台灣」作為底線，與中國談條件。因此，川普至少在這輪談判中，台灣不是可棄的對象。他的底線是台海「維持現狀」，并不是有人認為會「出賣台灣」。當然，川普的心思沒人能猜得透（他自己也經常變），所以持續地證明台灣的重要性尤為關鍵。

南海也是台灣的籌碼

星期五（12月16日），中國在南海劫持了一架美國無人艦。這把中美爭議從台灣又轉到南海。中美在南海的矛盾廣為人知，但沒有太多人提到川普對南海的重視。在整個大選過程中，川普一直對中國諸多指責，議題相當固定：貿易逆差、工作機會流失、貨幣、南海人工島、和朝鮮，是五個永恆的主題。在福克斯新聞網的訪談中，他再次提出了這五個問題，進一步證明了南海在川普心中的重要性。

台灣在其他幾個問題上都難以向美國提供實質性的幫助，但在南海問題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U型線是中國的核心訴求，但其法理薄弱是致命的弱點。南海仲裁案判定，U型線沒有法理依據。中國堅持U型線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但其實是中華民國（1947）留下的。在法理上，台灣目前還擁有中華民國的法統；資料上，台灣亦擁有中華民國的檔案，它們能說明當年這些線的含義。因此台灣對九段線的詮釋有重要的意義。南海仲裁案後，台灣不太強調U型線了，但態度依然曖昧。如果台灣能公開這些文檔，從歷史和法理的角度，以當事人身份，澄清U型線有多大效力，對南海局勢有很大影響。

在國際關係上，美國原先倚重的盟友菲律賓不再一味投向美國，重要的盟友新加坡又不是南海的主權爭議方，美國介入南海缺少支點。台灣是南海領土爭端的當事方，但其聲音一直被無視。在川普時代，隨著台灣國際能見度上升，台灣若在南海問題上多發聲，不但能提高能見度，也更有利於以南海作為籌碼，加入中美博弈。

台灣擁有南沙最大的天然島太平島，島上有飛機跑道，有一定的戰略意義。南海對台灣來說重要性不高，如何運用這種地理上的戰略意義，待價而沽，仍然可以發揮想象力。

總之，南海是台灣除了本土以外最大的價值，如何充分利用，需要認真研究。這當然不是說，一定要投入美方，以美國作為籌碼，向中國爭取條件，也可能是選項。

總結

無論立場是統是獨，絕大部分台灣人不願被中共統治，也不希望香港式的「一國兩制」，大概沒有什麼疑問。要獨，自然要靠美國；要統，爭取最好的條件也要靠美國。川普上台後，台灣迎來了「命運交叉點」。這對台灣既是危險，也是機遇。以歷史角度看，這種命運交叉點不會太多，而且錯過了就很難再回頭。未來四年決定台灣的命運。

要改變軌跡，當然要冒極大風險，即便中國不直接攻台，台灣也會面對經濟倒退等重大壓力，台灣社會能否承受這種壓力是關鍵。而如果台灣內部缺乏共識，社會大撕裂，這種承受壓力的能力就會大大降低。因此，台灣社會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思考自己的未來，凝聚共識，盡早在這次交叉點中找準方向。

※作者為國際關係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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