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的不多也無妨,是一家人》比一般家庭劇更深植人心。(圖片取自tvN)
家庭劇的核心,在於「揭露」,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都有不開放任何人進入的內心禁地,家人身為被期望最透徹理解家人的角色,事實上卻總是不然,家人之間距離的微妙,是描述家庭的作品皆欲處理的切面,隨之掀起的漣漪與風暴,考驗著這些屋簷下的人們,如何重新看待彼此的關係,這往往也是動人所在。
一群最親密的人因為這樣的「親密」,讓許多話語說不出口——爸爸,媽媽,老大,老二,老么,其實也是角色扮演,和偌大社會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家庭又讓人更難以啟齒,你犧牲哪裡,我又奉獻什麼,似乎也不好攤出來筆筆算清,誤解太容易積累,大家都不提,或許能風平浪靜一輩子,但誰也不知道,可能只需一陣風,便足以颳來驚駭海浪。
打開韓國電視劇《了解的不多也無妨,是一家人》前,這樣一句劇情介紹吸引著我:「講述像家人一樣的外人、像外人一樣的家人,一起克服誤會、理解彼此的過程。」我不禁想,何謂家人?是血緣,還是法律定之?大銀幕中從不缺對家庭的各樣描摹——《陽光普照》中的分崩離析、《寄生上流》裡的階級逆襲,《小偷家族》的重構與羈絆,是否讓我們對家庭的想像變得不同?而我是這麼認為的——家人,是一群際遇被綁在一塊的人,快樂得以共享,悲傷也難以逃脫。
這齣戲劇便是讓我們看著這些「像家人一樣的外人、像外人一樣的家人」如何在角色的成長過程中,共組另一種意義上的「家庭」,使快樂與悲傷都不再形單影隻。
結褵數十年的金相植與李真淑一向相處得不甚愉快,在孩子們紛紛長大後,真淑終於受夠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看著學生們「卒業」(韓文中對「畢業」的稱呼)——心想——為何婚姻沒有這種「畢業制度」?於是,她提出「卒婚」的想法,儘管起初鬧得人仰馬翻,最終丈夫金相植也消極接受了。
金家有三姐弟——金恩珠,金恩熙與金智宇。大姐恩珠因為家庭經濟關係成熟得早,在現實磨練下成為極端理性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獨立女性;二姐恩熙身處排行中間的老二,在家庭內是迎合家人、化解衝突的潤滑角色,在外是努力想闖出一片天的出版社職員;最小的老么智宇則是大家眼中不懂事的弟弟,但在大家看不見的地方,他也獨自規劃著自己的世界。
每個人都在家庭中各司其職,滿足對彼此那不成文的角色期許,踏出家門外的世界,又宛如另一個人似地生長、頂起各自一片天地。誰也沒想到,父親一次登山意外受傷,才不得不將這個家庭下沉潛已久的洶湧,一次又一次拍打上岸。
戲劇前半部,每集幾乎都為觀眾揭露一個家庭的秘密,關於婚姻,關於童年,與那些關係中,沒有被說破的真相。事實上,表面和諧的家庭,底下已盡是狼籍,但看向現實世界,這並非陌生特例,東亞家庭中慣有的隱忍和成全,是讓誤會愈積愈深的水塞,當控訴與失望漫升,直至阻礙直視對方的眼神,最終迎來的,就會是一段關係的缺氧溺斃。
畫面日系淡雅,卻吐露許多擊中人心的犀利對白,諸如「家人就是能輕易找出外人無法看到的弱點,隨時都能揮出重重的一拳。」、「雖然是家人,卻這麼不了解彼此啊!」、「因為離開家人,太過容易。因為名為家的圍欄,太容易跨越,所以變得更加孤獨。」彷彿藉由角色說給觀眾聽,一段關係的經營,需要距離與想像才能理想,但對於家人關係,我們太早,太理所當然擁有這段關係,以致我們雖總是學習如何當一個聽話的學生,當一個負責的職員,當一個體貼的情人,卻忘了學習如何作為一個家人。
揭露以外,如何「修補」,才是一齣家庭劇能否深植人心的關鍵。只需一個眼神、一個謊言,便能讓誤會持續數十年,誤會導致另一個誤會,最終侵蝕、瓦解一段關係;相較之下,修補是加倍困難的過程,我們對家人的容忍又總是太低,通往和解的路也就變得極其顛簸。
是家人之間太了解對方,也是家人不夠了解對方。這些角色尋回各自心中的芥蒂,越線的人小心翼翼地退回來,早該越線的朋友勇敢攜手跨過,那個以為失憶便能挽回的婚姻,最終仍得仰賴兩人修補,尋找安放自身最自在的位置,是救贖彼此,也是救贖這一段段搖搖欲墜的關係。
劇末,真淑走出家庭,走出母親這個角色,終於能為自己踏上一段旅程,其他家人也就是這樣默默地、不敢驚擾地祝福著,因為只有在此時,真淑不是誰的母親,不是誰的妻子,也不是誰的「淑兒」,她終於成為了真淑。
不是嗎?最了解自己的終究只有我自己,了解的多不多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一段亙久關係中,要求對方理解自己多少個百分比注定是徒勞。時間過去後,是否依然願意傾聽彼此的聲音、直視對方的脆弱——這樣一來,了解的不多才無妨,也才是「一家人」。
※彭紹宇:1997年生於台中,政大外交系、國貿系雙學士。將赴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攻讀研究所。評論作品散見於各大媒體,著迷電影裡的三倍長人生,亦書寫國際局勢和時事觀點,盼藉文字帶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