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什麼?再沒有比美國人更清楚了,就是變換地方。什麼人最有資格旅行?便是一直覺得沒有待在最佳地方的那類人。(新經典文化出版提供)
某一個夏天的週末晚上,我經過迢迢遠路驅車抵達奧勒岡州的美得福(Medford)鎮,下榻一家有一百多個房間卻收費只要十元的老式過氣的大型旅舘。那時是晚上十點,這小鎮大多數的店面皆已關閉,我正四下找不到吃東西的舘子,踟躕在鎮上最主要的馬路上找尋主意時,卻見幾十輛各型汽車(老式轎車、農莊卡車、新型進口汽車、敞蓬吉普、)在這條要道上穿梭往來。每輛車上坐的通常是三或四個青少年,亮開著燈,照耀在這條已經沉睡的幹道(恰好是九十九號公路),口中大聲呼叫,就這樣亮相揚聲而過。開過這段街道後,再重新繞回,又來一次。有時他們會停下來,人站在車邊,看著路上另外的車陣遊經或其他停在路邊的車與人。這些年輕人有男有女,男多女少,都是高中生的年紀,大約自不同的鄰近地區而來,沒有看起來像太保的人(當然美得福是全美有名的犯罪率極低的安祥小堿),大多生得是純樸土實的鄉下孩子模樣,似乎不願在週末晚上太早就寢,就這樣,在這沒有夜生活的小鄉鎮上,自行權且在這條街上找取他們的夜生活。於是九十九號公路是他們的派對地點、他們的狹長形營地,車燈是他們的營火,別的來往展示輛與人群是他們可資觀賞的餘興節目,大呼小叫怪聲胡吼是他們的打招呼方式與除了汽車中音響外的唯一音樂。
我一邊看店面找尋充饑,一邊看街想忘掉腹饑。十分鐘後,進入一家蕭條酒吧,吧檯邊佈列了三、四個老漢。我很容易地叫了一杯生啤酒,又很不容易地叫了一條熱狗,不,冷狗。一個小時後,我自酒吧出來,街上適才的青春氣息,像我吃的熱狗一樣,早已冷了。
這種少年的尋樂與行樂方式,在紐約、芝加哥、三藩市等大城是看不到的;倒並非大城中的孩子有許多地方去(事實上他們也頗少現於夜間街頭,加以二十一歲以下不能買酒),而是他們心靈上已經歷了很多去處,又被繁榮熱鬧所包圍,比較沒有從野地僻鄉出來的吶喊需要。
而美得福這些孩子,經過了這種寂寥日子後,當有朝一日能往外地上大學或工作,大約是絕對不會放棄的。這種在街上大聲怪叫以求發洩的歲月,老實說是不堪擁有太久的,馬上他們就要尋找或許更等而下之的尋取自由之法。就像我次日晚上停在尤京(Eugene)這奧勒岡大學所在地見到的年輕大學生一樣,半夜一兩點鐘仍在綠樹濃蔭下的嬉皮風格的木造房子咖啡店天井裏閒蕩逗留,或者漫不經心的抽煙,或玩弄桌上的火柴,或這裏看看那裏瞟瞟,百無聊賴一籌莫展,但就是不願回家。他們幾乎是紐約包厘街(Bowery St.)那些醉鬼的青春天真之雛形。他們已經開始上路了。
胡蕩並不能給他們自由,還得有另一些自由才成。於是他們離開學校後(不管是畢業或沒有唸完),開始做事賺錢,這樣便理應更可以過到自在的日子了;然而未必。做什麼事?實在沒太多事需要他們去做。因為這是美國,美國是一個只要少數人工作整個國家便能轉動的一處土地。假如他們不是這些「少數人」,那麼幸運地說,他們可以自由遊蕩;不幸運地說,他們說不得要受些無聊空泛之苦。當然,即使沒做上什麼重要工作或有趣的事,他們仍然或多或少能有個工作,不管是一時的或長時的。
就這樣,他們開始旅行了。下班前與下班後這兩者之間差異的旅行,辭掉原先工作與開始新的工作兩者的之間旅行,工作時心上變化的旅行,下工後在家在車上在外間消閒場合時心靈變化的旅行。便因這些個旅行,你可以在美國大陸的任何一處角落隨時看到這種奔動不定、人浮於景、甚至人浮於心的旅行景觀。他們都有工作,也可能有時極忙,但你看來他們是失業。他們都有家,也吃也睡,但你看來他們像無家可歸。
上禮拜到你家登門請求你為社區即將興建的藝術雕柱捐款的年輕人,你今天在某家咖啡舘看到他正在做服務生。而原來的服務生你過幾天不意在一處街口看見他正在做木匠。那個有點姿色的Safeway算帳小姐每次你買菜她都對你笑,你只覺得面熟卻不知為什麼,直到你又一次去一家跳舞場時才想起她就是去年元旦晚上全場跳得最兇最好的那個女郎。
他們當然要去跳舞,也是要去換工作,也要不時地改變打扮,甚至要把與朋友一同上一家餐廳吃飯當成大事,不如此,便不能達成旅行的效果;而不旅行,人生便不好混了。
也因此你從不會覺得美國各處場合中他們問你How are you doing時你會感到厭煩。你要學習不但不煩,並且要樂意冒出妙語新句:「Oh, getting better with the weather.」一個銀行櫃台員每天站著料理排隊客人的錙銖瑣事,你看著覺著可憐,但隊伍輪到你時,切不可對她說:「你每天這樣站著做這麼多辛苦事,真太難為你了。」她生命中註定不堪的漂泊天機,不宜由你一語道破。
她便不站在銀行櫃枱後,也要站在另外的地方。
這站是站定了。總要有人去站的,這就是美國的理論;什麼工作都有做的人。
這個地方張三辭掉了工作,自然有李四來做。而張三新任職的公司,很可能是李四從前辭掉的地方。我接做你不要的工作,就跟買人家穿舊的衣服、買簽過名的舊書一樣,完全不會有不聖潔的感覺。美國是不來這大套的國家。大家換著做這做那,你來我往,總算能給這國家稱得上一份平衡。
倘若美國算得上地大物富,生命力積聚極為雄厚,那麼便同時就有不少的人要去消耗這些生命能源。紐約的地下鐡中有許多少西裝革履的人每天忙著做事,也同時在地上就有相當的閒人、退休老太太從容地正在上下公共汽車。你站在摩天大樓的辦公室中,在最忙碌時把眼看窗外,下方的公園中必是最安祥的無所事事之人打瞌睡一幕場景。這便是平衡,也是美國還沒有瘋狂的一個理由。
你即使有固定滿意的工作,你只要在美國,仍然是在「不安定的謀職」中;因為你談失業、談救濟金、談經濟不景氣、看街上醉鬼、與遊蕩漢討飯人擦身而過,這些生活情調將你陷設在好像你也是其中一份子。為什麼,因為你喜歡旅行,或是說,你不介意旅行的可能性。也於是突然有一天你被裁員裁掉了,你壓根兒就不覺震驚,因為你可以開始一償旅行之宿願了。還有,等你退休時,也是另一趟旅程之開端。
旅行是什麼?再沒有比美國人更清楚了,就是變換地方。什麼人最有資格旅行?便是一直覺得沒有待在最佳地方的那類人。於是他們動不動就鑽進自己的汽車裏,從這裏幌到那裏,你透過車窗看他們的神情,又漠然又失落。離開汽車,便走向電視機,他們快速地轉台,以便快速地換地方旅行。大學生多愛揹背包,卻不是走在森林或山巔,是走在櫥窗滿佈的鬧街之上,他們在都市中跋涉,即使這樣的旅行,不宜放過。「定下來」(Settle down)這句話有太多太多的機會被美國人說到,這旅行的命還當再需持續一陣子呢?
本文摘自舒國治《遙遠的公路》,由新經典文化出版。
※舒國治:散文家。一九五二年生於臺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六十年代薰陶於西洋與日本電影並同搖滾樂而成長的半城半鄉少年。與文學相較,影像與真實生活影響他更多。七十年代原有意創作電影,但終只能步入寫作,卻成稿不多。
一九七九年舒國治以短篇小說〈村人遇難記〉獲第二屆「時報文學獎」,登場文壇。一九八三至一九九○,七年浪跡美國,居無定所,遊經之州,凡四十四。自此之後,旅行或說飄泊,開始如影隨形,一九九七以〈香港獨遊〉獲第一屆華航旅行文學獎首獎,一九九八又以〈遙遠的公路〉獲長榮旅行文學獎首獎。遊記中擅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覽勝,有時更及電影與武俠。文體自成一格,文白相間,人稱「舒式風格」。一九九○年返台後,被「台灣新電影」導演順手抓去安插在不重要一角色,遂出現在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一》,余為彥《月光少年》,侯孝賢《最好的時光》、《刺客聶隱娘》片中。
二○○○年以《理想的下午》一書,另闢旅行書寫文人風格,一時蔚為風潮。出版有《讀金庸偶得》、《臺灣重遊》、《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門外漢的京都》、《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與睡覺》、《臺北小吃札記》、《窮中談吃》、《水城臺北》、《臺灣小吃行腳》、《宜蘭一瞥》、《臺北遊藝》、《雜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