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大學教授程一駿首創台灣海龜實驗室,更建立「海龜救傷中心」,保育受傷病龜。(王侑聖攝)
淡黃色的月光照在蘭嶼海灘上形成一片昏黃的光暈,一群人趴在沙灘上,側臉貼著沙地,半張臉沒進沙子裡,一些沙粒滾進半開的嘴巴黏在牙齒上。一隻手貼緊身體,另一隻手卻消失了,顯然是沙地上有個洞,讓他們把手伸進去。只見他們一個個皺著眉心使勁把手臂望更深的地心伸去。
他們是海龜實驗室的義工,在挖海龜蛋。每年夏天,是海龜媽媽回到出生地產卵的時間。這些台灣出生的「新住龜」,一代又一代地回到台灣來生兒育女。不過,海龜媽媽選的生產地點時常不甚理想——附近開了公路,會有光害(剛出生的小海龜受光吸引,會朝著光爬去而不是朝著海洋),又或者是容易遭遇颱風、大浪的衝擊,這時,海龜實驗室的義工們,必須將海龜蛋移往安全的海灘。
實驗室負責人,海洋大學教授程一駿睜圓雙眼,震驚地,卻是速度和緩地告訴我今年蘭嶼海龜的情況,「一次3頭生產啊(幾百顆蛋),所有能動的人全部去幫忙了。」
實驗地點在蘭嶼與小琉球,可是實驗室在基隆海洋大學。採訪前2天,蘭嶼小飛機因天候問題延遲,於是程一駿改坐船到台東,想從台東坐飛機飛回台北,可是航班因「報復性旅遊」大爆滿,連候補都不行,於是他們只能在台東住一晚,等待隔天的飛機。從蘭嶼到台北,「整整走了一天。」他說。
程一駿是台灣第一個做海龜研究的學者,他創立「海龜實驗室」,建立「海龜救傷中心」,有「台灣海龜之父」之稱。在海洋保育領域中,海龜是指標性物種,如同保護傘,利用維護海龜的生存需求,順帶照顧到其他的海洋生物,也照顧珍貴的海洋生態,一般人意識不到環境所受到的破壞,卻能透過海龜遭遇的問題進行聯想,這就是為什麼保護牠們如此重要。」
台灣是否善待海洋環境,海龜媽媽的數量就是指標。
一回到基隆,程一駿先去探望救護中心的病龜,有的撞傷了擱淺在海灘,有的生病漂流在海面被經過的船隻救起。
一路上,只聽到程一駿與助理謝文宜不停地討論牠們的狀況。
「這幾天還好嗎?」程一駿問。
「精神還好,只是不肯吃飯。」謝文宜說。
接著,他們開始討論起可能不吃飯的原因:挑食?肚子不舒服?不喜歡這環境?
傷病中心由一個個圓形的大水池「病房」組成,擔心海龜生病會互相傳染,所以都是「單龜房」。一隻綠蠵龜歪著身體斜斜游著,程一駿伏在池邊看著牠,一臉憐惜,「牠們都是青少龜,肺還沒有長好,海面有劇烈波動時,來不及迅速下潛,像這一隻,就是頭撞到岩石受傷了。」
另一缸,謝文宜提著網子打撈出一塊塑膠繩結和一塊塑膠片來,是海龜剛剛排出來的,原來牠生的是腸胃病,「海裡有很多垃圾,海龜沒辦法辨別,一吃垃圾就生病。」謝文宜忿忿地說,「曾有一隻海龜排出的垃圾,我們收了2個垃圾袋。」
成長中的小海龜很親人,有時還會主動游過來向人「討摸」,像是小貓小狗一樣呢。我盯著海龜的桂圓核兒黑眼珠,牠也抬頭看看我。
我對程一駿說,許多潛友在基隆潮境公園潛水時看見海龜四處游逛,「喔,那應該是皮卡丘和潮境。」程一駿回答,牠們都是救回來的病龜,身體康復後便在公園附近放生,保護區不能獵捕,於是他們倆個就「定居」了,這大腕帶來更多的新居民,潮境與皮卡丘如今儼然是基隆新任的海底里長。
果然——程一駿就是海龜們的爸爸。他的孩子,遍布世界各地,有的住在台灣,有的住在國外,為了讓「海外遊龜」們順利返鄉,他從一個海洋生物學者,成為保育運動者。
實驗室的門上貼著一張樂高積木的圖片,一排「樂高人」站在學校交通車前魚貫上車,其中一個留著齊耳長髮,方臉圓眼睛,身材壯碩提著公事包的樂高人正面對我們,「我們覺得他很像老師。」謝文宜呵呵笑著。
樂高電影裡的主角的個性永遠是:樂觀執著,然後又傻氣天真,於是便可以斬妖除魔,盡做些成人世界裡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程一駿告訴我,自己是怎麼走上這條路的。
「我的父親是公務員,從小我們村子裡,孩子們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好好讀書,我是聽話的小孩,於是就這樣讀啊讀啊,讀了碩士,又出國念博士。」
「我那個博士真的是用背出來的耶!」程一駿皺著眉說。
很難想像這個被學生暱稱為「龜仙人」,熱愛實驗的海龜大師竟然也曾經是個「背多分」,只能說長在威權時代,再聰明的孩子也是不幸的。
「我回國教書研究的是微生物,沒有學生想跟著我做研究,沒有研究生實驗就做不成,正在頭痛時,有一天,研究室來了一個學生,可是他跟我說,他想研究海龜。」
那時候台灣還沒有人研究過海龜,連到底「台灣有沒有海龜」都不知道;這間「沒學生的研究室」為了留住這「唯一的學生」,老師硬著頭皮開始查資料,終於在一篇報導上看到「澎湖望安居民曾見過海龜」的消息。
望安在哪裡啊?師生倆面面相覷,但是,既然有人見過,那麼就值得去看一看。於是2人便到了望安,四處勘查一番,決定在當地開始做海龜實驗。他們向農委會申請了一筆小小的預算,過去從來沒人做過這項目,他們心裡也很忐忑,不知道是否申請的到,卻順利通過了。後來,承辦人員才告訴程一駿,他曾在澎湖見過死亡的小海龜,「他告訴我,澎湖真的有海龜。」程一駿說。
那時從來沒人做過海龜觀測,程一駿從零做起,辛辛苦苦地布建實驗,正進行時,突然傳來晴天霹靂,他們觀測海龜媽媽生蛋的海灘要蓋海水浴場了!
海龜的棲息地被破壞,而且,「這樣我的學生就不能畢業了!」程一駿忿忿地說,為了海龜媽媽,為了學生,程一駿找相關單位溝通,甚至與官員拍桌吵架皆無效。
「我很生氣,有個朋友在立法院工作,他就跟我說說,那麼找個立委來開公聽會吧!」
「那位立委對我說,你只要上台介紹綠蠵龜(海龜中的一種,在澎湖望安上岸產卵)就行了。」
程一駿想,好啊。那時的他,對「什麼是公聽會」根本毫無概念,到了現場嚇一大跳,「滿滿攝影機對著我。」公聽會結束後,媒體還不停地追著他跑。「我安慰自己,這只是一天的事情,明天就沒事了,」程一駿笑著說,「結果,這個新聞真的沒事了,是十幾年後的事情。」(點我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