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你「漢化」了嗎

盧斯達 2020年09月05日 07:00:00
中國內蒙古教育部要求小學一年級到國中的課程以漢語取代蒙古語,引發學生、家長、教師的抗議聲浪,痛批為「文化滅絕」。(擷取自推特@luxnox6)

中國內蒙古教育部要求小學一年級到國中的課程以漢語取代蒙古語,引發學生、家長、教師的抗議聲浪,痛批為「文化滅絕」。(擷取自推特@luxnox6)

中國官方最近在「內蒙古」推動「漢語取代蒙古語」政策,蒙古人據報爆發了不合作運動,當地有學校爆發罷課,也有蒙古人穿上蒙古服飾組織示威。

 

小時候讀書,中國歷史總是這樣教的:雖然蒙古人和女真人打了入中國,但他們最後自己也「漢化」了,融入了中國。後來我問一些有學問的人,他們都支持「元清乃中國論」,怎麼可能不是呢?如果元清不是中國,那繼承那幾百年歷史的我們,不就是蠻族嗎?

 

我自小對漢化是半信半疑的,也是後來才知道,在辛亥革命爆發前後,華北爆發過漢人攻擊和屠殺滿洲人,很多滿人因避禍而改名換姓,掩埋自己的滿洲來歷,這些是弱者的漢化。所以後來我們的教科書,都要說之後建立的滿洲國是「偽滿洲國」;然而我總會想,如果我是 20 世紀初的滿洲人,帝國覆滅了,滿洲人失去主導地位,甚至遭受報復,就因為我的祖先在二百多年前大規模種族屠殺過漢人。那麼現在日本正在向我招手,說可以幫我建立滿洲人的國家,我會怎樣做?滿洲人想建立滿洲國,其實亦是人之常情,革命者一開始也是想建立漢人國家。只是主人和奴隸,在 1911 年對換了身份;本來是漢人在滿洲政權下苦苦掙扎,想要自主權;現在到了滿洲人苦苦掙扎,想要自主權。

 

歷史上另一種「漢化」,是權力階層的「漢化」。教科書講「漢化」,一定提到北魏孝文帝,為了吞併南朝,即原來的晉遺民,也開始了「漢化」。文化上漢化,制度上主要是建立靠文官和律令的中央集權。拓跋一族是鮮卑人,先世是來自西伯利亞的東胡族,鮮卑人有來自通古斯族或蒙古族分支的兩種講法。他們一路往南,往中國去,在漢朝還在的時候,是小數民族,到晉國滅亡前後,他們得到了翻身機會,得以建國,慢慢建立了一堆鮮卑政權,像前燕、後燕、西燕、南燕、西秦、代國、南涼及北魏。

 

這些「漢化」是很功利的,也就是為了中央集權,增加國家機器效率,用來擴大稅網,初衷是為了跟漢人爭霸。鮮卑政權是由鮮卑軍人建立的,但孝文帝卻要奪他們的權。在北魏北方,有一個柔然族建立的游牧政權。柔然人和鮮卑人有血緣關係,但鮮卑的賣國賊「漢化」之後,也開始學中華主義,自視為世界中心,瞧不起「外族」。

 

柔然因為饑荒而入侵,鮮卑軍人在邊疆守衛,要求中央援助,卻竟然被拒絕,於是新仇舊恨一次爆發,北疆有六個兵鎮起義。教科書通常說那是「六鎮兵變」、「六鎮之亂」,但其實像「偽滿洲國」一樣,只是視覺不同的不同結論。對鮮卑人來說,那肯定是一次愛護民族文化的愛國起義。北魏當然重要,因為之後分裂成北齊和北周,再之後隋的開國者楊堅,便是出自北周的武裝系統。那隋唐就「中國」了嗎?其實楊堅姓普六茹,是鮮卑姓;隋唐帝國,標誌鮮卑人全面打入「中國」並取得統治正統,因為打到沒有敵人了,獨尊了,所以當然就是「中國」,就是「正統」,就是「漢化之後的結果」。

 

鮮卑人取得中國資源之後,不斷以世界宗主的心態發動戰爭。唐朝西面打過去中東,東面打過去朝鮮。蒙古史專家岡田英弘甚至認為,大陸威脅 (唐軍) 正是天皇制的起源。天皇並非自古以來就有,而是日本島一堆部落面對唐朝的帝國主義威脅,為了自保而團結起來,推舉了一個領袖,那就是天皇,也是「統一的日本人」第一次因為現實需要而製造出來。

 

一直有「元清非中國論」,然而「唐」是否「漢」,又是一個更深的問題。楊堅本來是鮮卑統治階級,打贏了,就成了楊堅;就像李淵本來也是北周鮮卑的統治階級。李淵的父親是北周的柱國大將軍,李淵的媽是鮮卑人,姓獨孤。打贏了,他們就成為了漢人的首領,被漢人視為漢人。宋又是否「漢」?有宋之前,情況亦跟隋唐差不多。趙匡胤是「後周」的權臣,官至掌握禁軍的殿前都點檢,之後打贏了,就成了「正統」。這麼多次,其實都是「外族」根源的人,打贏了就拂去自己的世系,成了「漢人」,也成了「皇漢」所崇拜的體系之中的一點。

 

中國會跟你說儒家,說復興傳統中國文化,甚至講「政治儒學」,也會在其他地方推廣「漢化」。不只是蒙古,在香港推廣「普教中」也一樣。(湯森路透)

 

魯迅這樣談當時「中國人」對蒙古人的想法:

 

……「聽說『我們』的成吉思汗服歐洲,是『我們』最闊氣的時代。到二十五歲,才知道所謂這『我們』最闊氣的時代,其實是蒙古人征服了中國,我們做了奴才,俄人被奴的資格比我們老,應該他們說『我們的成吉思汗征服中國,是我們最闊氣的時代』的。」

 

蒙古人建立了政權,也一樣有很多人說蒙古人已經「漢化」,然而蒙古人欺壓漢人的記錄,也留下很多,然而中國人都必須認了「元」,因為「元」太大了,只要他們打贏了,那就是我們的祖宗。有人說蒙古當然是漢化政權,因為他們考科舉,也用中文。其實「中文」本身,都是功利,秦始皇要發佈統一政令,才統一了文字。如果那個年代有 google translate,照樣可以統治,恐怕秦始皇就會把統一文字放在 check list 比較後的位置。

 

外族到了中國,都要用中文跟戰俘溝通。等於英國人到了香港,要講中文和廣東話來跟新界氏族溝通,但英國人不是香港人,肯定不是。大概是中國的士人,將主人用中文來跟戰俘溝通,便宜視作了「主人也成了漢人」的證據。大清因為接近現代,所以留下的片段就更多,也更適合作為對真實的「漢化」的注腳。要統治那麼多中國人,加上以前的學習成本那麼高,統治階層還是要用中文、用那套制度去統治你,但不代表他們就跟我們打成一片了。等於明朝推翻了蒙古人,但還是使用蒙古人留下的組織方法。滿洲人內部,沒有放棄滿語、文武弓馬、藏傳佛教的傳統,也沒放棄要抑制漢人的想法,當然還有種族屠殺。

 

縱然如此,滿洲人還是深得戰俘們的文化,他們等於17世紀的英國人,有人類學的眼光。滿洲人懂得藏傳佛教,懂得蒙古文化,正如他們懂得中國文化,雖然中國人是他們的奴隸,但他們也是對這個群體的思想深有研究。雍正找人寫《大義覺迷錄》,引用孔孟以來的文化帝國主義 (文化判斷而非種族判斷),來為自己是滿洲人但統治中國的事實作政治合法性的辯解,便是非常聰明。《大義覺迷錄》裡面也有這樣一句,雍正說,那些反賊說我「以滿洲之君,入為中國之主」,其實只是眼界不夠廣闊,中國文化一向都是說順天應人,有德者自然獲得天命,古代的傳說中的聖王,都是外來人,跟我們一樣。

 

說到這裡,滿洲人就不是用武力打倒了漢人,而是連智力都打倒了漢人。

 

然而這都是為了統治的需要,《大義覺迷錄》的存在,不是他們漢化的證據,恰恰是他們「需要展現漢化一面」的證據,他們有這一面,卻有私下的一面。等於中國現在行社會主義,那是西方傳來的激進、現代的思想。然而到了最近,他們也會讓你說一下儒家,講一下復興傳統中國文化,甚至講「政治儒學」,也會在其他地方推廣「漢化」。不只是蒙古,在香港要推廣「普教中」也一樣。對很多人來說,粵語甚至不是中文,而是蠻語。

 

然而他們真是在乎「甚麼是中國」嗎?恐怕也不,等於一個大監牢,誰人都可以做典獄長。如果監犯是一班美國人,你就會用英語跟他們說:「stay inside you mothefuckers」,那代表我也美國化了嗎?雖然可能很多年之後,那班美國 motherfuckers 的後代會說,我是一個仁慈的獨裁者,跟他們一樣,也是深受盎格魯—撒克遜人文化的洗禮,也是他們的人。如此我也不會在乎漢化,因為我是主人,他們聽我的話就行。權力者和無權力者的「漢化」,是很不一樣的故事。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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