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俠客們怎麼過日子呢？

金庸、古龍、梁羽生小說裡的俠客不算──那是極端浪漫化過的了。陸小鳳出手就是幾千兩銀票；胡斐真窮了去佛山賭場分分鐘掙個幾萬兩；梁羽生小說裡的貴公子、大小姐就沒愁過錢。

只有古龍《歡樂英雄》裡隱約提了句：郭大路們也會窮。

《東邪西毒》裡，王家衛更直白了：「走江湖也要吃飯的，肚子很快就會餓的！」

所以，俠客們怎麼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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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頭其實有個倖存者偏差。歷史上的俠客，許多從成為俠客的瞬間，就不太缺錢了──沒錢，那從一開始就當不了俠客啊。

話說有個詞，叫做窮文富武。最赤貧的人家，無論文武都供不起，只好當小農；稍微寬裕點兒的人家，能供孩子讀讀書；再寬裕點兒的人家，才能供孩子練武。像《水滸傳》裡史進是個典型。莊戶人家，有佃農，收租子，馬廄那邊開個場子，置辦器械，拜幾個師父，學點兒武藝──若是窮苦人家，別說置辦器械，連基本蛋白質都無法滿足，那是沒資格練武的。

韓信當年餓肚子仗劍學俠客，還被人嘲弄說個子高其實膽子小，被逼著鑽胯，然而漂母還是稱呼他王孫，請他吃東西。仗劍的人，大家都覺得他們家世好。三國時被描述「善擊劍」的，曹丕、魯肅，那都是家裡有餘糧的人吶。

故此，俠客大多是有家底的，才有資格學武，出門當俠客。大多數要為金錢發愁的俠客，是所謂的破落戶子弟──家裡一度有過錢，然後敗落了，只剩下一身武藝。對這一路人而言，《水滸傳》其實基本是個生活指南，有無數手段可以參考：

一是靠家裡積蓄過日子，如早期史進。

二是靠打山賊黑吃黑掙個仨瓜倆棗，比如史進在瓦罐寺，還差點兒錯打劫了魯智深。

三是賣藝，比如病大蟲薛永，比如打虎將李忠。

四是當僱傭兵，比如武松就幫施恩出頭，醉打蔣門神，奪回快活林──這就是香港黑幫片所謂的搶地盤。

五是當武術老師，比如王進教史進，比如柴進莊上那位洪教頭。

六就是直接組織黑幫了。李忠和周通搶下了桃花山占山為王，魯智深和楊志搶下了二龍山占山為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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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直接，也是歷史最悠久的俠客度日法則，其實是：

臨時打工投靠，吃大戶。像柴進，像宋江，武藝一般，地盤不大，卻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就是四個字：仗義疏財。

什麼意思？好漢來投奔，他們慨然解囊給錢，好吃好喝招待，臨走還給倆花的。看林沖與武松在柴進莊上即知。過往囚犯、流亡俠客，過去拜見柴大官人，說一下自己的名氣，柴大官人給吃給喝。吃飽喝足了呢，拱手多謝，從此欠你個人情。

──這在戰國時，就是門客。

李白《俠客行》讚美的侯生朱亥，都是當了信陵君門客；孟嘗君手下那些馮諼之類，也都是有人養。自古以來所謂養士、養門客、養死士，收羅的都是這路俠客。

人當然不能白養。孟嘗君門客裡就有雞鳴狗盜之徒，關鍵時刻可以幫忙。《史記．刺客列傳》裡，除了曹沫與豫讓，其他如荊軻、聶政、專諸這些刺客，嚴格來說，都是俠客投靠到別人門下，充當僱傭殺手。

所以了，大多數還在路上晃蕩的俠客，基本都過得苦哈哈。說是仗義疏財，財從哪兒來？說是鋤強扶弱，哪兒那麼多強讓你鋤？須知，能被一兩個俠客端掉的，那也就是底層小地主或者三五個人的破山寨，山寨裡也沒啥錢。

大多數俠客，在成為教父，或者洗白成為公務人員（比如武松當了陽穀縣都頭）之前，都是不法分子、混社會的打手、保鏢、賣藝者之流。好一點兒就是戰國四公子或者柴進家的門客，那是受尊重的僱傭兵，類似於西歐的流亡騎士。

《史記．俠客列傳》裡，兩個俠客最有名。一是朱家，一是郭解。

朱家很像柴進，靠著家裡有背景，大肆藏匿亡命徒，比如公然跟劉邦叫板，藏起了季布。

郭解，更是後世俠客集大成，活脫脫一個俠客生涯範本：

他年少時做俠客，殺人無算，做僱傭打手、藏匿凶犯、私鑄錢、偷墳掘墓。幹了無數不法勾當。

成年後仗義疏財，結交當地官府，籠絡附近豪強，組織私人團隊。

您看，這就是最典型的俠客：

年輕時混社會，「俠以武犯禁」，搞定了最初的啟動資金與名氣；然後仗義疏財，組織黑社會，成為教父。

趕上亂世，俠客可以做得更了不起。比如秦末彭越這路俠客，組織無賴少年，成為一方軍閥，跟了劉邦，最後裂土封王；或者如漢末關羽，在河東殺了人流浪到河北，跟了劉備從了軍，成為萬人敵，天下知名。

當然了，對普通百姓而言，這種黑社會的感覺很酷，就好像現在許多青少年也覺得混社會很酷似的。

所以如李白這類大文人也要當俠客──那都是如開頭所述，家裡有錢，玩得起。

《儒林外史》裡記錄過一個好玩的故事。兩位官府公子，很是崇拜俠客，對某位俠客張鐵臂敬若神明。這俠客某次拿回來一個滲血袋子，說我殺了仇家要跑路，您二位給點兒錢？兩位公子仰慕至極，趕緊給錢。俠客走了許久，大家琢磨要把袋子藏起來，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大豬頭。

所以許多俠客，還兼營詐騙，騙的就是相信傳統俠客傳奇的浪漫主義青年。這個豬頭就是絕妙諷刺──宰的就是你們這些豬頭！

*本文摘自《歷史傳奇裡，那些意想不到的細節​》，晶冠出版。

【作者簡介】

張佳瑋
 
生於無錫，後在上海，現居巴黎，自由撰稿人。著有《代表作和被代表作》、《世界上有趣的事太多》、《三國志異》、《邁克爾．喬丹與他的時代》等，譯著《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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