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古亭長老教會牧師陳思豪,幾度調適自己內心的掙扎,從20年前對同志有歧視,到現在站出來挺同。(攝影:李昆翰、設計:潘世惟)
陳思豪的牧者之途,一向不僅僅引領友善羊群,他稱自己「衝動、易怒、固執」,縱然活在耶穌聖光之中,依舊率性而為,「講好聽是行俠仗義,講難聽就是愛管閒事。」
「牧師,你可以別鬧了嗎?」古亭長老教會12月的午後讀經班現場,一位白髮斑斑的7旬長者不留情面地提出警告,「嘴巴閉起來別再說同性戀了,不要分裂長老教會!」擠出勉為其難的苦笑,陳思豪點頭回應:「好,我聽到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的言行不見容於「基督」的世界。
「我們生活在一起,奮發在此時此地,要貢獻你自己,你的人生有意義……。」隨口哼起了劉家昌寫的〈民國六十六年在台北〉,成長在「中美斷交」(西元1977年)的大時代氛圍下,多多少少催化了陳思豪急公好義的性格。
念復興中學的他,那一年13歲,常看見哥兒們被懷生或仁愛國中的學生勒索,「有一次,好友遭到幾個人圍毆,其他人不是喊救命,就是逃跑,只有我不怕死,拚命往人牆裡鑽去。」但無謀之勇是莽夫,一拳就被打昏拖到旁邊去的陳思豪,還記得勒索的人滿臉無奈地把他叫醒:「不要這麼笨,沒你的事,快走開!」
好友仍在人牆內繼續被狠揍,陳思豪搖晃著身子往馬路那頭奔去,「就這麼剛好,我第一眼看見的人,是當時很有名,演花系列的劉姓男星,他很瘦很瘦,鼻子尖下巴也尖,我問他可不可以幫忙打電話救人,他理都不理我就走了。」後來,是燒臘店的廚師拿著菜刀衝出來,護送陳思豪打電話報警。
「路上看見不對的事情,我一定跳出來,現在要是有人在眼前被打,我還是會衝去救人,不過要小心一點,年紀比較大了,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但我不會放它過去,我不會當作沒事。」這就是陳思豪,血液中流著想行俠仗義又愛管閒事的雞婆因子。
它不會拒絕你,但會讓你知道,你根本不應該走進來。
媽媽是虔誠基督徒,陳思豪幾乎在教會長大,假日就做禮拜、聽兒童主日學,但小小心靈卻對神的恩典有許多疑惑,例如在小學時,他曾見過一位穿著特異的風塵女子上門尋求寬恕,卻在渾身珠光寶氣的阿姨們投射出的冷壓力下,出現沒幾次就默默消失了,「我的母會是非常High Class的,它不會拒絕你,但會讓你知道,你根本不應該走進來。」
至今陳思豪仍記得,那位女子低頭祈禱的孤單背影,她兩旁的座位,總是空無一人。
「這就是高級風化區教會的表現,它在那個地方,難道不需要有什麼責任嗎?」坐落於林森北路與長安東路交叉口的「中山基督長老教會」,緊鄰著日治時代的風化區「四條通」,它曾是陳思豪三進三出的關鍵啟蒙聖殿。
「這中間有點轉折。」本來對宗教不太有熱誠的陳思豪,從復興中學畢業後,沒和同學一樣考上建中,淪落到他口中「很爛」的第四志願中正高中,當時想想反正又不愛念書,陳思豪自認才華洋溢,遂開始玩合唱團、寫詩寫小說、喝酒打撞球,「我蹺課有很正當的理由,都是去中華路上研究樂譜。」操行因曠課被扣到不及格,他高二就被退學轉到高雄道明中學,接著又繼續混了2年,陳思豪理所當然沒考上大學。
「日子過得滿糟糕的,一事無成啊!」19歲卻不知未來在何方,陳思豪下定決心要走回正軌,「我認罪悔改,願意當個好基督徒,希望教會能洗底,轉變人生。」一邊在南門市場附近的「國民補習班」準備重考,陳思豪一邊回母會服事。
受不了開會沒有效率,一怒之下,我就在長老面前翻桌。
甩甩及肩長髮,披著解開3顆釦子的襯衫,一個啪哩啪哩的青春少年,與一群傳統守舊的嚴肅大人,碰撞出不少火花,「拜託你把衣服穿好,這樣能看嗎?」「頭髮為什麼不剪?」教友的幾番責問與拉扯,漸漸埋下日後衝突的種子。
某次,長老與執事牧師們開座談會,找來年輕人談想法,時間已經過了1個多小時,進度卻還停留在誇耀教會以前的功績,輪到陳思豪發言時,性急的他口氣不好,有幾個長輩聽不下去,站起來要離席,陳思豪先發制人,雙手一抬,就把會議桌給掀了,巨大的「碰」撞聲,讓整個鬧哄哄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媽媽是長老,我又那麼凶,誰敢罵我?」陳思豪發完脾氣轉身就跑,留下在人群中一臉尷尬的母親。「你就是壞孩子啊!」那次「翻桌事件」所帶來的批判,逼得陳思豪只能黯然離開母會。
後來, 1年內進進出出台北5、6間教會,陳思豪原以為總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屬,卻沒想到,年輕氣盛的他,在八德路「美仁浸信會」又惹出非議。
「我去店裡配了一束花想送人,結果她沒來,就隨手丟給一位順眼的漂亮國中妹妹。」無心之舉,讓教會裡的人開始指指點點,「這個人一定是有意圖的」,陳思豪不以為然的說,「送花是常有的事情,我玩合唱的耶!」
「這裡不歡迎你!」浸信會很直白地派人趕他走,還好,那時候陳思豪已經考上屏東農專(現為國立屏東科技大學),終於可以暫時離開台北這個是非之地了。
念屏東農專的那3年,我淋漓盡致發揮自己的性格,衝動、易怒、固執。
不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陳思豪逃到屏東,浪蕩子的壞印象仍如影隨形,「長老會就是一個很封閉的系統,屏東的牧師一看到我就問『翻桌子的是你吼?』」所以,他周末索性不留在同一個教會服事,和三專同學騎著機車繞偏鄉到處跑,關心勞工也拯救雛妓,那3年,是他當基督徒最自在也最開心的時光,「我淋漓盡致發揮自己的性格,衝動、易怒、固執。」
離開水泥城市,陳思豪踏入山林間,才親眼見證現實社會的殘酷,「那些原民雛妓被賣走後根本不敢跑,有些警察是股東,會抓她們回去,就算躲進家裡也沒用,她們無處可逃啊!」所以,教會的人假扮恩客,傳遞訊息給想離開的女孩,當時她們被救出來後,就送到台北市三民路的「三一長老教會」,那裡特別籌設了烹飪、裁縫與美髮班,還在華西街建置理髮院,讓女孩們學成後,有個正常的工作謀生。
但好日子總是結束的特別快,1987年自屏東農專畢業,23歲的陳思豪抽中「金馬獎」到金門當兵,心中有股想當律師為民喉舌的強烈意念,隔年他便開始自讀民、刑法總則,「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蔣經國去世(1988年),部隊常常『甲級戰備』,全副武裝睡覺。」在困苦環境中摸黑讀書,陳思豪搞砸了東吳法律系的插大考試。
1988年也是台灣新聞業開始繁盛的一年,因為碰上報禁解除,報社百家爭鳴,退役後沒多久,完全沒受過相關訓練的陳思豪,便誤打誤撞進入《大明報》當記者。
那時候陳水扁還在當立法委員(1990到1993年),常常跟趙少康有言語上的激烈對持,短暫跑過民進黨新聞的他,記得自己曾有一搭沒一搭地試著想和林濁水聊天搏感情,「他當然不會理我們這種小記者啦!」陳思豪倔強的以為,日後他若苦熬成名,這些派頭大的政治人物就不得不停下來好好聽他講話。不過,這一天卻始終沒能到來。
對自己的「母會」,陳思豪始終有些放不下的執念與情感,想被「接納」的渴望一直不曾減少。
「我新聞跑得很雜,連黃小琥都去採訪,那時候她才剛出道(1989到1990年)。」對陳思豪來說,一切都是學習和挑戰,唯一無法接受的是,報社竟然要調他去負責「台北都會生活」,「我的天呀!他們要我一家一家報導東區的酒店,渲染紙醉金迷的糜爛夜台北,這點我沒辦法妥協。」
在當記者期間,陳思豪假日又回「中山基督長老教會」服事,畢竟那是他的「母會」,陳思豪對它始終有些放不下的執念與情感,「長輩們覺得我離開6年,應該長大了。」被接納的感覺讓陳思豪胸中熱血重燃,想有番真正的作為。
而與教會一牆之隔的林森北路巷弄內,剛好是「日治時代」最有名的風化區,在80年代,隨便一條通上的色情行業都至少有20家,「只要傍晚在那裡走動,你看到的女性,十之八九是做那行的。」也許是小學時那位風塵女子的孤單背影始終在腦海中遊走,感同身受的陳思豪有如自己被教會遺棄般難受,他靈光一現,提出了要在平安夜挨家挨戶拜訪條通業者,歡唱聖歌報佳音的構想。
「你瘋了嗎?」長老們異口同聲駁回他的提案,第一年因為才剛回到母會懷抱,陳思豪只好悶不吭聲的把牢騷給吞了下去;第二年又照程序重提了一次「報佳音」計畫,結果還是被擋下,但這一回他打算豁出去,嗆了句「我不需要你同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穿起聖服,帶著2、30個高中生和大學生,有人彈吉他,有人發傳單,用挖了洞的紙杯擺蠟燭,一夥人浩浩蕩蕩朝夜色那端走去。
我們站在樓梯口往下唱,才哼沒幾句,就看見原民女孩眼眶泛紅地拉著賭客上樓。
「整個林森北路上,有柏青哥、按摩院、美容美髮,大概只有『新東陽』是正派經營。」唱完聖歌,新東陽竟然以為他們是舞龍舞獅團,還塞紅包給陳思豪,他有些詫異的退了回去,換來一包糖果的激勵,這讓青年佳音團大受鼓舞,「我的那些小朋友多可愛啊!不管這家店在幹嘛,傳單拿著就往二樓衝,人家褲子都還沒穿好就把門推開。」
「牧師,他們下面光溜溜的!」青年害羞地跑下樓,讓陳思豪又好氣又好笑,「他們不知道危險性,我花了2、3個月,一間間事先徵詢店家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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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站,他們來到與教會只有一巷之隔的地下賭場,「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風雨小城』」,因為出入份子複雜,保鑣答應了陳思豪又臨時反悔,將他和青年佳音團擋在門外,「我們站在樓梯口往下唱,才哼幾句就看見臉孔青澀的原民女孩,眼眶泛紅地拉著賭客上樓。」
「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歌聲中沒有階層,人和人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店內店外無不受佳音吸引,朝燭光明亮處靠攏,跟著開口齊聲歌頌。那一刻,大家都哭了。
「包錢給他們!」女孩哽咽地向賭客開口,要給予佳音團回饋,從社會角落看見生命光芒,那一幕,陳思豪至今難忘。「我們在這邊唱,其實隔壁就是教會,可是兩個世界卻不曾有任何關聯。」
「平安夜報佳音事件」讓陳思豪毅然決然再次離開母會,「都那麼大了,他們不會像以前那樣指責我,可是你知道,自己該去別的地方繞一繞了。」
我和吳晁璋躲在房間裡翻《人間雜誌》,一邊看一邊哭。
人生第二段低潮期,陳思豪讀復興國中時的麻吉,知名導演吳晁璋剛好回台發展,那一年,27歲的陳思豪跟著好友到片場打雜,還陰錯陽差當了大明星的手模,「有一次拍李碧華的MV,哪首歌我倒是忘了,只記得幫她掛了一整個晚上的紅玫瑰花。」吳晁璋拍過王菲〈棋子〉和竇唯〈窗外〉,在90年代人稱「鬼才導演」。
除此之外,吳晁璋也是陳思豪台灣鄉土意識的啟蒙者,在國中時期,他興高彩烈地拿著陳映真的《人間雜誌》與陳思豪分享,讓他發現這塊土地上人民的血與淚,「我們倆一起躲在房間,一邊看一邊哭。」也是他帶給陳思豪對同志認知上的新思維。
「吳晁璋說去PUB有男性靠近被他拒絕,可能我說了什麼負面的評語,他叫我不要那麼害怕同性戀,他們其實是很善良的。」陳思豪雖然表面應和著吳晁璋,心底卻不以為然,隔年,換28歲的他出國留學,這也才在美國校園內,印證了好友講的話,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陳思豪承認,在28歲之前,他覺得自己活在「零Gay」的世界,「你不要以為,軍中到處都是同性戀,根本沒有人會公開討論這種話題,最多認為某個男生娘娘腔罷了。」
縱然母親是虔誠基督徒,陳思豪也是直到20歲以後,才認真閱讀聖經,自然而然受書本中的文字牽引,「我開始接受同志是罪,是上帝討厭、不喜歡的。」
我對同志的第一個鮮明印象---是「那對斯文有禮的白人伴侶」。
好友吳晁璋在他1992年赴美前的短暫開導,勸陳思豪「別那麼討厭同性戀」,其實早已悄悄揭開他對同志議題的腦內大革命序曲,而他一到科羅拉多州後沒多久,馬上就被逼著面對基督徒最敏感的3大話題:「墮胎、同性戀、安樂死」。
不過,前4年的大學生活仍舊比較單純,「美國人都是工作後才來再進修」,32歲念碩士的他,這時才開始有機會接觸形形色色的上班族,終於對同志有了第一個鮮明印象---「那對斯文有禮的白人伴侶」。
「啊!同性戀!我要有禮貌一點。」陳思豪在心中叮囑自己,並刻意留神觀察他們的行為,那時大家一起吃飯、聊天還出去玩,「他們倆哪裡有不對勁,也不會在我面前接吻、亂來啊!」雖然回台灣後就失去聯絡,但這對伴侶徹底顛覆陳思豪對同志的認知,「他們是正常人,不是穿鼻環到處想和人上床的龐克,他們和一般人沒有不同。」
1998年,34歲的陳思豪回台灣後,先將資管專長學以致用,「我在KTV大公司『啟航』工作3年多,有參與到卡帶轉換成點歌系統的時代,『隨選視訊』(Vedio on demand)就是那時候寫出來的。」
陳思豪進入台灣神學院就讀時,年齡已經38歲了。
不過,人最後始終得面對內心最深處的呼喚,一直想從政卻無法如願的陳思豪,自嘲考不上律師,也做不慣記者,卻仍老是衡量著還能如何實踐對公理正義的追求,2002年選擇進入神學院就讀或者也是一種行動,當時,他已經38歲了。
神學院的求學生涯,開啟陳思豪另番視野,讓他終於得以踏入人生第一個小型政治圈。
‧剪輯:羅佳蓉
‧攝影:李昆翰
‧撰文:張若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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