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頭去講白居易晚年半退休後的日常活動舞台，即履道坊的宅第狀況。這我要調出白居易寫於八三０年的〈池上篇序〉，他如何介紹其宅第結構，如下：

該文本先指出家宅在洛陽城偏東南區塊，是風景殊勝之社區。這區塊中最稱形勝的里坊，叫履道坊。而該坊最稱頭的處所在西北隅。就在這一隅中的西北方位就是白居易宅。白稱己家為「西閈北垣第一」，又說：「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

其次，縱筆談宅第大小、建屋和亭園配置，他說，有十七畝大，建物佔地三分之一，水池佔地五分之一，竹林佔地九分之一，其餘有水中島、步道、橋樑，以及喬木摻雜其間。

再次，白居易又環池加蓋三建物，在池北有書庫（或叫書齋），在池東有倉房，在池西有琴亭。另，池水中有三島，居易闢建中高橋加以聯通。之前，白居易已先建一橋，叫西平橋。此外，整個池畔，白居易築環池路，繞池匝以供步行。

最重要地，居易收集心愛之物置於池中，計有華亭鶴一對、天竺石、太湖石、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及青石板一方等物。

居易晚年十七個年頭，在家日居多，整個宅第就是他日常活動舞台所在。在卜居十二年後，即開成五年（840）居易就創作有八百首詩，分布十卷，並結集叫：《洛中集》。這年他六十九歲。

此前五年，即大和八年（835），就有成詩四三二首，他集成一帙，是《洛中集》首度問世的版本。白居易還為此集，寫有〈序洛詩〉一文，內中提到他近年詩風，是走閑適詩格。

當然人生旅途難免碰到親故死亡之事，這類詩只佔十餘首。扣除「喪朋哭子」之詩，四百十幾二十首詩，皆為閑適之詩。這類詩非常自我，凡所詠贊，皆屬私領域之事。白居易盛年服官長安、參贊樞廷之時，所為批評時政之詩，他稱之為「諷諭」詩。

這在拙作《白居易、歐陽修與王安石的未竟志業》（台北：新高地文化出版社，2013）有所處理，此處不贅。我曾指出，白居易生平唯一一次受貶在外居官兩任，前後不滿五年，就讓他放棄文化評論角色的扮演，從此不敢放言高論。

他在卜居洛下後，詩風走閑適格，愈發遠離塵世是非，遑論他會為公部門事發言了。他在〈序洛詩〉文本中，還為自己詩體與歲月承平做了聯繫，他如此說：

治世之音安以樂，閑居之詩泰以適。茍非理世，安得閑居？故集洛詩，別為序引；不獨記東都履道里有閑居泰適之叟，亦知皇唐大和歲，有理世安樂之音。

國家供養一位詩靈，詩靈以歌誦國泰民安回報之。這是體制協力者所發的制式聲息，毫不令人意外。如所周知，唐文宗大和年間，牛李黨爭激烈，白居易是因黨爭之禍，而息影林泉的。當然，大和年間，相對於其前後時段，的確是較為承平安定。這也是不假。白居易說處於「治世」或「理世」，也不能說毫無根據。

之後，白居易累積洛下閑適詩，竟達八百首之多，那已是八四○年的事了。如今通行的白集，出版者標舉有閑適詩，共二一六首，分散四卷，且之中不全是洛下作品。這個出版者是將《洛中集》詩完全打散了。

筆者只知出版者要以詩體裁作為分卷準據，但不知他只採部分閑適詩，且分布四卷的道理為何，還是白詩遺失不少所致？筆者難以論斷。本書為呈現白居易晚年林泉日常生活的調性，還是以原來《洛中集》之詩，作為考察對象。

白居易家的文化舞台其樣貌，基本上未有改易，只有添加。這添加部分，在他六十七歲所寫的〈醉吟先生傳〉文本中有提到。

〈醉吟先生傳〉文本，作者自承寫於開成三年（838），是在八三五年朝臣與宦官一場宮廷鬥爭失敗因生屠殺事件之後。此事涉及三位友愛居易的宰相，因此全家遭戮。白居易只能暗自神傷，不敢有所表示。這時居易林泉稍許小變。

情況如下所示：園池維持原來大小，並無擴展。竹林數目有所增，至數千竿。高大喬木數十株，可能數目依舊，只是更加高大吧？這個文本重心不在自家林泉，而在來往至交，以及擴大的交遊圈和行動所及的洛城六、七十里範圍名勝古蹟處所。

*本文摘自《唐宋吃喝玩樂文化史：園林遊憇、飯館餞別與牡丹花會》，暖暖書屋 出版。

【作者簡介】

盧建榮

現任《社會∕文化史集刊》（新高地）主編，曾任台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也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立台北大學以及佛光大學歷史系兼任教授。

作者是台灣僅見全方位思維的史家，古今中外史蹟皆其獵場，長年提倡「敘述史學」與「新文化史」，將多項獨到研究成果，改寫成平易故事版本與讀者分享。1990年代起，大量引介西方新文化史學巨作（麥田出版叢書），膾炙人口，引領兩岸年輕世代開創史學新風。

盧氏早期敘述史著作《曹操》出版於1980年；《入侵台灣》獲2000年「中央日報」十大本土創作獎；2003年《分裂的國族認同》獲書評家晏山農許為台灣史界勇於挑戰當權第一人；《咆哮彭城：淮上軍民抗爭史》2014年獲北京權威書評專欄4顆星獎。

其他重要著作：《鐵面急先鋒：中國司法獨立血淚史》（2004）、《北魏唐宋死亡文化史》（2006）、《聚斂的迷思：唐代財經技術官僚雛形的出現與文化政治》（2009）、《陳寅恪學術遺產再評價》（2010）、《白居易、歐陽修與王安石的未竟志業：唐宋新聞傳播史》（2013）、《唐宋私人生活史》（2014）、《沒有歷史的人：中晚唐的河北人抗爭史》（202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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