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強推「民族融合」的第二代民族理論

杜心武 2020年10月06日 07:00:00
胡鞍鋼(左)和馬戎(右)是內蒙古、新疆、西藏人遭執行「第二代民族政策」的元兇。(合成照片/圖片取自網路)

胡鞍鋼(左)和馬戎(右)是內蒙古、新疆、西藏人遭執行「第二代民族政策」的元兇。(合成照片/圖片取自網路)

上文提及,第一代民族理論在中國文革時被破壞。這種破壞是全國廣泛的,但對比之下,以內蒙古的情況尤其突出(新疆和西藏在文革前已有政治鎮壓)。內蒙古爆發了「內人黨事件」的大規模肅反,烏蘭夫被打倒,內蒙古幾十萬乃至上百萬蒙古人被定爲「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受迫害,幾十萬人被關押,一萬到幾萬人非正常死亡,釀造人道主義災難。

 

在改革開放後,胡耀邦主持撥亂反正,不但給文革時受迫害的少數民族平反,還以補償的心態,主導進一步寬鬆的民族政策。在內蒙古,烏蘭夫重新上臺,擔任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其後歷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人大常委副委員長;長子布赫長期擔任內蒙古人民政府主席。在西藏,胡耀邦提出「六字方針」:免徵、放開、走人。免徵即免稅、放開即所有經濟活動都放開(中國當時還是計劃經濟)、走人就是把歷年進藏的漢人幹部中的絕大部分都調回內地。此後又提出「西藏六條」,第一條就是讓藏人「充分行使在中央領導下的民族區域自治的權利」。胡耀邦隨後又提出類似的「新疆六條」,應用在新疆。

 

中國在1984年制定《少數民族區域自治法》,把民族自治制度法規化。其中在文化方面,大力扶持「少數民族的文化」,第三十七條規定「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自主地發展民族教育……招收少數民族學生為主的學校,有條件的應當採用少數民族文字的課本,並用少數民族語言講課」。此外三個優惠政策也值得一提。第一,「少數民族」可不受中國強制性的計劃生育政策約束,即對漢人實施「一孩政策」,但「少數民族」無需「一孩」。第二,「少數民族」在教育上(特別在高考)有加分優惠,這對傳統上非常重視教育、也需要「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地考取大學的漢人來説,是非常重要的事;不少漢人和「少數民族」的後代選擇報稱「少數民族」身份,甚至冒充「少數民族」也有時有發生。第三,對「少數民族」犯罪分子實行「兩少一寬」(少捕少殺,處理從寬)。

 

一些中國官員對胡耀邦的少數民族政策非常不滿,還給了「胡亂邦」的稱號。1987年胡耀邦下臺,民族政策不再寬鬆化,但給出的優惠政策也沒有特別收回。2001年,中國修改《少數民族區域自治法》,只做了一些調整。2005年,中國召開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制定了《國務院實施民族區域自治法若干規定》。當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文化上的轉折(比如「雙語教學」的名詞就在2005年提出),但工作會議的指導思想還是配合「西部大開發」,加大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扶持。在第一代民族政策的主導下,給「少數民族」大部分優惠政策延續下去。

 

不少漢人對給予「少數民族」的優惠非常不滿,認爲第一代民族政策是對漢人的「逆向歧視」。但真正從理論上提出要用「第二代民族政策」取代「第一代民族政策」,還要從2004年説起。

 

9月有蒙古國人上街集會,抗議中國外長王毅到訪。(湯森路透)

 

馬戎和胡鞍鋼

 

「第二代民族政策」的代表性人物有兩個,一個是北京大學的馬戎,一個是清華大學的胡鞍鋼。

 

2004年,馬戎在北京大學學報上發表了論文《理解民族關係的新思路——少數族群問題的「去政治化」》。批評了中國「第一代民族政策」把民族問題「政治化」和制度化的做法,認爲中共實施的民族政策(包括民族識別、民族自治區和優惠政策等),把「少數民族」的民族意識固化了下來,為「民族融合」製造了「制度化的障礙」,為以後「民族分裂運動」提供「堅實基礎」。他認爲,應該「藉鑒美國印度」,摒棄蘇聯的做法,「把建國以來在族群問題上的『政治化』趨勢改變為『文化化』的新方向」,「逐步淡化族群意識」。

 

簡單説來,馬戎在該論文和其後一系列著作中提出了幾個措施:

 

第一,不再把民族叫成「民族」,而要叫成「族群」。取消身份證上的民族一欄,淡化民族認同。

 

第二,用所謂「公民平等」取代「民族平等」,取消對「對少數民族」的優惠政策。

 

第三,全面推行「雙語教育」,在少數民族地區把漢語作爲第一語言。

 

第四,取消民族自治區。

 

其最終目的,是用通過把民族「去政治化」,人爲地急速推動「民族融合」,用「中國人」和「中華民族」的意識,取代「56個民族」的民族認同,最終達到「消除民族差別」。

 

馬戎的論文一出現,立即引發中國民族理論界的大爭論。正如筆者前文所述,中國的民族政策工作者絕大部分都在「第一代民族政策」的薰陶下成長,形成「深層國家」。馬戎以「社會學家」出身,又在北京大學執教,並非「根正苗紅」的民族院校,倒像是「撈過界」。於是在民族理論界和政界都遭到很大的反對聲音。

 

在「中層」的「深層國家」的抵制下,要推動這種理論只能同時走兩條路。

 

第一是輿論路線,繞過學術界和理論界,直接向大衆宣講。馬戎勤勉地到處出席講座,接受媒體訪問,不遺餘力地推廣自己的理論。

 

第二是走上層路線,把自己的一套販賣給最高層,這方面,他就更無能爲力,必須等「壞」的「真小人」出場了。這就是「第二代民族理論」的另一個主角胡鞍鋼。

 

胡鞍鋼在清華大學執教,其本行和民族問題本來毫無瓜葛。他從1990年代開始,就活躍在中國「國情研究」界。這個領域就像一個籮筐,什麽都可以往裏面放。於是胡鞍鋼什麽議題都碰一碰。最後成爲「新左派」的大員,號稱「國師」。前幾年一直鼓吹「中國已超越美國」的就是這廝。在2011年之前,他力推的理論是中國的「制度優越性」。說中國的「政治局常委集體負責制」相當於有「九個總統」,比美國只有一個總統好多了。這種不要臉的理論倒是大獲當時的儲君習近平讚賞。

 

中國用「中國人」和「中華民族」的意識,取代「56個民族」的民族認同,最終達到「消除民族差別」。(湯森路透)

 

「一體化」旗號出場

 

胡鞍鋼看準了馬戎的民族理論能進一步取悅領導人,於是在2011年,胡鞍鋼與其學生胡聯合,發表《第二代民族政策:「促進民族交融一體和繁榮一體」》。文章認爲:

 

「民族問題始終是事關國家統一、人民團結、長治久安的根本問題。這就需要順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發展潮流,善於借鑒國際上的成功經驗並充分吸取其失敗教訓,與時俱進地推動民族政策從第一代向第二代的轉型,即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方面促進國內各民族交融一體,不斷淡化公民的族群意識和 56 個民族的觀念,不斷強化中華民族的身份意識和身份認同,切實推進中華民族一體化,促進中華民族繁榮一體發展,共同構建中華民族大家園,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這是「第二代民族理論」打正旗號出場,「一體化」、「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類的用語,都是投領導人所好。加上胡鞍鋼身爲「國師」,本身就有「出入宮廷」的身份,於是第二代民族理論就從民間的爭議,進入了最頂層的法眼,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民族政策進程。

 

胡鞍鋼「殺入」民族理論界,提出的「第二代民族理論」一下子流傳開來。除了他「國師」的身份之外,還因爲經過對馬戎理論的語言包裝,和因應中國的發展,它迎合了當時湧現的幾個右翼主義思潮。

 

第一是民粹主義。不少漢人認為漢人現在很吃虧,只有取消對少數民族優惠政策才能讓大家心理平衡。

 

第二是大漢族主義。不少人認爲在政策鼓勵下,「少數民族」數量會「激增」,最終讓漢人不再占絕對優勢,漢人不能再主導中國。

 

第三是國家主義(即中國民族主義)。不少人擔心中國會分裂,而民族政策尤其是民族自治區制度是罪魁禍首。

 

第四是反宗教主義,特別是反穆斯林主義。中國除了針對維吾爾等穆斯林之外,還針對囘人。

 

這樣在「下層路線」,胡鞍鋼的一系列文章極盡煽動右翼主義之能事,為此後的中國的右翼風氣的不斷增長推波助瀾。

 

在上層路線,習近平上任後,雖沒正式用上「第二代民族政策」的提法,但政府實施的手段卻不無與之契合。

 

前者「蠢」後者「壞」

 

現在內蒙古、新疆、西藏人的遭遇,正是執行「第二代民族政策」的後果。馬戎和胡鞍鋼這兩人一前一後提出的「第二代民族政策」,可以說是在理論和輿論層面的元兇。

 

從筆者個人感覺來説,馬戎和胡鞍鋼兩人還有一定分別:前者是「蠢」,後者是「壞」;又或者說,前者是僞君子,後者是真小人。

 

胡鞍鋼是個「壞」的「真小人」,這在中國沒有多少爭議。順便說一句,胡鞍鋼那套「九個總統理論」當時能取悅領導。但習近平上臺後,權力一把抓,「九個總統理論」反而阻礙了權力集中,胡鞍鋼變成派錯馬屁,在習近平時代反而失寵了。到後來他再想吹「一個領袖好」,已落後一大截了。此後提出「中國超越美國論」,本來想挽回顔面,但中美貿易戰後,他又被拋出來做替罪羊。此乃後話。

 

之所以說馬戎沒有胡鞍鋼那麽壞,是因爲馬戎還多次強調大漢族主義不可取,在一定程度上也表達了對「少數民族文化」的關心;提出在「去政治化」的同時也要在文化上尊重「少數民族」 。這和胡鞍鋼赤裸裸的言辭不盡相同。

 

但馬戎沒有意識到(或者不承認),在中國濃厚的大漢族主義傳統、「大一統思想」、國家主義和右翼主義盛行的情況下,如果「少數民族」的政治權利得不到保障,其文化上的權利也必然無法保障。最終的結果必然會是「少數民族」急速漢化。這可能是他「蠢」(或「天真」),也可能是「僞君子」說的漂亮話。筆者實在難以分辨。

 

※國際關係評論人




 

 

【上報徵稿】

 

上報歡迎各界投書,來稿請寄至editor@upmedia.mg,並請附上真實姓名、聯絡方式與職業身分簡介。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