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王信福》主要演員留影。由左至右:鄭性澤(飾受命法官)、徐自強(飾被告王信福)、黃致豪(飾辯護律師)、莊林勳(飾陪席法官)、張娟芬(《審判王信福》編劇與導演)、馬世芳(飾檢察官)、張惠菁(飾審判長)。/作者提供
二〇二〇年七月,連續酷熱兩個禮拜了,太陽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而我們的戲要開拍了。影像是燒錢的事情,我們東市借駿馬,西市借鞍韉,南市借轡頭,北市借長鞭;器材與場地的交集時間有限,就是這四天,動彈不得。敲好的演員時間各有各的限制,所以導演錢翔與他的劇組,以我所不甚清楚的技巧,排定了拍攝的場次與順序。基本原理就是在燈光與鏡位移動最少的前提下,把戲拍完。所以不是按照劇本的順序拍,是跳拍。而我們多半是素人演員。喔喔,慘了。
在這之前,法庭以外的戲能刪的都刪了,因為每個場景,都是錢。沒錢就只能極簡。
早上八點半,劇組要拜拜。領了一支香,不能領兩支。不能領雙數,所以如果一支你嫌太少,就請拿三支。副導演王彥蘋非常熟練地向神鬼喊話,請多照顧;三拜之後,要不斷向右九十度再三拜,四個方位都要周到行禮,然後轉回正面,再拜一次。這樣我們會成為好兄弟嗎?西方影集裡看過,莎士比亞的《馬克白》因為劇情血腥,演出時總會發生一些恐怖的意外,所以開拍前也必須慎重祝禱一番。但錢翔不信這一套,他說他每次拍電影都惡搞說各方妖魔鬼怪都來找我們吧,但從來也沒事。
漆黑的劇場裡,法庭前一天就布置好了。導演坐在劇場的角落看著三台攝影機的畫面,感覺很奸巧,好像躲在一旁偷看,而且看得纖毫畢露。畫面解析度很高,因此可以以一種很病態的方式近距離仔細看人,即使這次的演員裡有不少認識已久的朋友,但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們的臉。必要的時候,我們才從黑暗中冒出來,跟演員或劇組講話。
黃致豪演的律師,是整場最重要的角色。他演起來全副武裝,攻勢凌厲;被告在法庭上有耳無嘴,王信福冤在哪裡,全靠黃致豪去拼搏。螢幕上他的臉非常好看,一點點鬍渣框住臉型。在某些轉折,他可以演出微細的感覺,我很喜歡,例如他要異議檢方的問題可是證人已經回答了,他的懊惱。我跟他說,整個劇本裡面有沒有哪一個瞬間,也許只是一秒兩秒,你的情緒是不一樣的,也許柔軟一點,或也許會微笑?後來他做到了,也做得很得體。
馬世芳一出現又是不同的光芒。他眉頭微皺,淡淡的好聽的廣播腔,沒什麼表情,但卻散發出一種「我不在乎」的氣息。即使異議的時候,他也是那樣波瀾不驚,但不是安適自在,而是「我不在乎」。休息時,徐自強問鄭性澤,「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是檢察官?」後來側訪,我問徐自強,為什麼馬世芳真的很像檢察官?他說:「因為我覺得他根本就不在乎事情到底是怎樣。」
馬世芳在演的時候,王信福案真正的律師王怡今來探班。我在漆黑的片場把怡今拉到導演位置坐下,讓他看那解析度超高的螢幕,剛好是馬世芳在詰問證人。只見馬世芳忽地抬起頭面對鏡頭,皺著眉說:「誰刑求你?哪一個警察?」我們大樂,好想喝采啊,但只能無聲相視忍笑。
儘管充滿官僚味,這個檢察官在螢幕上還是好看。五官端正,鼻梁挺直,看著卷宗照本宣科,雖然是個反派角色,但還是很難令人真的討厭。很好,我們就是想要一個令人難以討厭的檢察官,而還有誰比馬世芳更適合呢?
法官們到下午才有近一點的鏡頭。張惠菁平常和善,但他演了一個嚴厲的法官,總是用他的大眼睛瞪人,好像在說:「你不要說謊喔!」他的部分困難些,因為他實際上是接受劇組指揮的演員,但卻必須演指揮全場的法官。其他演員可以等他點到再說話,他卻必須熟知程序的進行,而這原不是他熟悉的。更糟的是,我們跟演員說不用背台詞,會有大字報。但我們沒考慮到,法官的視線忽左忽右,他有時看著檢方,有時看著辯方,可是我們只有一個大字報,表示他經常要在沒有提詞的狀態下演出。張惠菁全然沒有要求或抱怨,以致於好像到了第二天,我才忽然發現他常常沒有大字報可看——那他先前怎麼演的?想必是臨場硬把台詞背下了。我跟錢翔說:「真不愧是學霸!」
先前總聽說攝影鏡頭如何殘酷,平常看著漂亮的人,到了銀幕上就貶值。但我在片場的導演位置看三位主要演員:張惠菁、馬世芳、黃致豪,可總是得意,我們好會選角啊。
法官席上坐著的三個人,真實人生裡都曾經是被告,後來無罪。他們都領略過司法的真實滋味。鄭性澤演受命法官,莊林勳演陪席法官,他們沒有台詞。曾經,他們人關在看守所裡,只有真人大小的立牌做為「替身」,出現在冤案救援的場合;現在看他們穿著法袍坐在那裡,別有一番滋味。鄭性澤一向活潑,下了戲在化妝間滿場飛;莊林勳一向沉默,沒有什麼存在感,演陪席法官剛剛好。張惠菁演審判長坐在法庭中間,根本不覺得左邊有人,直到有一場戲,張惠菁酸黃致豪說「大律師——」,旁邊莊林勳忽然忍不住,嘿嘿低笑了兩聲。
王信福一角,雖然話不算太多,但是他是這齣戲的核心人物,每場戲都有他。尋覓的過程不算順利,最後徐自強救火一般,一口答應。我們給徐自強畫了一顆痣,因為王信福的通緝單上,註明了「左下巴一個黑痣」。結果在片場那幾天,我腦子裡的主題曲一直是「今夜你會不會來,你的愛還在不在」,沒事就檢查他的痣還在不在。
冗長的法庭攻防以後,終於輪到王信福說話了。徐自強演得很動人,只此一幕,此戲已經值得。他說完坐下來,黃致豪很自然的拍了拍他。我想那是拍王信福,也是拍徐自強。
拍戲第二天的化妝間,大家已經全混熟了,非常熱鬧。徐自強告訴張惠菁,其實法官根本不會看他們,都在看卷宗,或者不知道在幹嘛。張惠菁才覺原來權力是這樣的、可以是這樣的。不是威嚴,而是漫不經心。不是掌控全局,而是不進入狀況也無所謂,搞錯了也沒關係。我覺得由徐自強來說這件事,非常有美感。
看到大家混熟,氣氛很好,我心裡很暖。這事情大家都沒拿錢,但大家都沒計較;友情客串演出的還有黃哲斌、顧玉玲、林立青、楊隸亞、蕭信維、朱百鏡,每個名字都帶著一份對公義的關懷而來。劇組裡負責梳化服裝的游恩揚告訴我,他原本就知道莊林勳、鄭性澤、徐自強的冤案,這次竟然有機會近距離一起工作,非常震撼。我則對於一起工作的劇組人員,竟然對被冤枉的人默默懷著溫暖善意,感到非常震撼。
由於素人演員太過爭氣之故,一路順暢,法庭戲兩天就拍完了。第三天的化妝間十分清寂,我脫了鞋子赤腳走進劇場,法庭也不復存在了,好失落。我好奇職業的戲劇工作者,在一次次起高樓、樓塌了的過程裡,是不是也加速地感受了幾十倍的人生悲喜。
最後一天需要臨時演員。現場的劇組工作人員湊一湊,都上去演,並且又招來幾位新加入的朋友。等戲時,新朋友不解:「王信福是誰?這個戲在演什麼?」劇組人員都可以解釋了,「就是有一個人開槍打死人,然後說是王信福命令他的,可是那個人根本不是王信福的小弟,而且也沒有證據……。」
好的,戲拍完了。今夜,你會不會來?
《審判王信福》將於十月八日晚間七點,於華山光點A1廳放映,並有映後座談,歡迎現場免費索票。詳情請見臉書活動頁。
※作者參與社會運動多年,關心性別、司法、人權等議題,著有《姊妹戲牆》、《愛的自由式》、《無彩青春》、《走進泥巴國》、《殺戮的艱難》、《十三姨KTV殺人事件》等書。德國漢堡大學犯罪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