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陸市政廳紀錄挪威歷史的壁畫,最下方烽火蔓延的街景,描繪了當年遭納粹侵占的一幕。 (攝影:李濠仲)
1914年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位處歐洲邊陲的挪威、丹麥和瑞典共同協議採取中立而躲過戰火。等到二次大戰納粹崛起,德國的武器裝備和國家抱負,遠遠超過一戰的格局,北歐國家原以為自己可以再作壁上觀,眼見德軍坦克車駛入波蘭,他們終於驚覺自己會是下一個目標,但已來不及了。
當時德軍揮軍北上,軍武久經廢弛的丹麥只短短抵擋了四天就宣告放棄。與德軍武力懸殊的挪威雖然號稱撐了一個月,實際上也等於是被「長驅直入」,至多爭取到讓王室和部分內閣成員狼狽流亡英國。唯獨瑞典以提供德軍鐵礦去製造武器而能暫時偏安倖免。德軍當時選擇挪威西岸的卑爾根港城進攻,很多挪威人是在睡夢中被遠方的搶聲和火藥閃光驚醒,驚慌之餘無不困惑著明明是「中立國」,怎麼還是掉入侵略者的布局。德軍出現之後,挪威一夕驟變。
幸而局勢變化,數年後聯軍擊退了納粹也解救了挪威,當時被占領的景況,今天才得以是存放在挪威國家圖書館裡的史料,而非持續的進行式。包括自德軍出現後,很多曾替被侵犯國家仗義執言的挪威知識分子,無不收斂平日的議論,遇到德軍盤查,還要機靈的假裝自己是瑞典或丹麥來的遊客(三國人種、語言相近,德軍分不出來),又或者在大學執教的學者,從此不再批評納粹,尤其得裝成好像只對學術研究感興趣,提到武器軍械都要說自己一竅不通,總之就是盡可能識時務以避禍。
然後很快的,挪威人拍的電影都被戲院下架,只有德國審查過,或德國自己的電影才能上映,挪威人唯一的抵制行動,就是乾脆不再去戲院。所有挪威政府官員還得被迫收看德國人拍攝的「和平紀錄片」,內容則多是在描述德軍如何成功占領波蘭。接著,家中收音機變成了會被德軍沒收的違禁品,電視不再報導真正的新聞,都是德國的政令文宣,最惱人的不光是思想、言說的禁錮,還有愈來愈多藏身彼此之間的祕密警察(蓋世太保),隨時接受舉報反納粹的人。
很多德國人表面上假裝願意融入挪威社會,會刻意穿上挪威傳統服飾,平日待人客客氣氣、中規中矩,但轉身就對異議者恣意暴行。挪威人在火車上遇到德軍若不打招呼還會被斥責,挪威人自己聚在一起講話講得太大聲也會被盤問,當時淪陷的卑爾根,街上像樣的酒吧都成了德軍專屬的娛樂場所,之前挪威人聽到聯軍傳出捷報,會相約到酒吧慶功,如今聽到聯軍的好消息,齊聚酒吧都佯稱自己是來慶祝朋友生日,並開始運用愈來愈多暗語去發洩心中的鬱悶,像是聽到德軍落海,就有魚販公告今天捕獲的魚特別肥大,或說某種魚的骨頭煮著煮著就會變成綠色(因為德軍制服為綠色),又或者把原先用以表達祝賀聯軍勝利的「V」字,全都改寫成「I7I」,以避開德國人耳目,因為他們其實是在暗自呼喊「吾皇萬歲」(I7I為H和7的合體字,指當時挪威國王哈康七世Haakon VII)。
一切直到二戰結束,侵略者被逐出國土,長年不得不扭曲苟活的挪威人,才一點一點重新回到原先享有的自由文明生活,於今能保有獨特的維京資產,不被當時的納粹德國同化成它的一部分,所有對「文明」有感的人,都會很欣慰是這樣的結局。
回溯挪威這段歷史,西藏、新疆、香港,乃至內蒙應當是心有戚戚,更何況他們和中國政府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戰爭,自身的文化和其所信仰的文明,卻早不復原本樣貌。如今流亡印度的西藏人難道都是好戰之徒嗎?新疆人真是恐怖份子才被送進再教育營嗎?香港人上街都是為了打砸搶嗎?蒙古人想保有自己語言使用有錯嗎?德國納粹示範過一次什麼叫「戰爭摧毀了文明」,美國人示範過一次什麼是「反戰」的高尚情操,任誰都能理解戰爭的不智和傷害,只是更多的歷史事件,不也同步示範了擋不住侵略,文明一樣會被摧毀。
挪威是世界上最積極倡議和平的國家,歷史上也不像鄰國丹麥和瑞典有侵略他國的經驗,這也是為什麼阿弗烈德‧諾貝爾會獨獨把諾貝爾和平獎從瑞典抽出移至挪威頒贈的原因之一,由這個國家來頒贈和平獎,確實會比曾有軍國主義色彩的瑞典更合情合理。一個這麼愛好和平,這麼用心促成各國和平共處的國家,人口僅5百餘萬,其在全世界138個國家中的軍武排行卻是列居31位,還持續向美國購買戰機,不正因為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侵略者」(挪威最直接威脅是俄羅斯)的存在,一個再怎麼愛好和平的國家,就必然要有防止自己文明被侵略、被摧毀的能力。
歷史上無數和平主義者皆曾提出「反戰」,核心都是為揭露戰爭的殘酷和質問戰爭的意義,都是挺身站在那些狂熱愛國主義的對立前,去痛斥鼓動戰爭者的虛偽,徹底反對一個從來不管你說什麼,反正就是只想用武力讓你就範的人。作家龍應台近日在臉書上一則「不管你說什麼,我反戰」的貼文,引起不小議論,她想傳達的義理或許沒有錯誤,問題是唯有她這番話能直面中國,或者能在中國輿論界被正視,她的呼籲才算是有真正的意義。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