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吉他合唱團在「民歌45 」演唱會上合體,當年在金韻獎高歌的6個大男生,如今是經過歲月洗禮的大叔。(大大娛樂提供)
長髮披肩、胖胖像龍貓的老師,左手按著尼龍弦斑駁的指板,右手指撥著弦,那吉他橫躺在他懷裡,嬌小地像一顆木瓜。那年我12歲,六四學運爆發,還在唸政大的張雨生在電視上彈著吉他唱〈沒有煙抽的日子〉;因著一股莫名的衝動,隔天我便毅然走入一家樂器行,開始了初階的吉他課。
學了基本指法T1213121,胖老師教我彈的第一首歌是〈恰似你的溫柔〉。這歌節奏平穩,旋律整齊,C、Am、Dm、G,四個簡單的和弦反覆數次,就能享受自彈自唱的樂趣。還記得他唱歌時的神韻:頭微仰,雙眼微閉,厚實的聲線吐出這首當時我印象中是蔡琴唱的歌,頗帶點滄桑味。
大抵那時男生學吉他,常為了追求這種讓女孩兒仰望的姿態。可我並未仰望胖老師太久,便急著回家找和弦簡單的歌,憋腳卻陶醉地彈唱。尋尋覓覓,衷情的大致有:〈抉擇〉、〈化妝舞會〉、〈思念總在分手後〉、〈如果〉,後來進階了,還苦練過〈鄉間小路〉的「三指法」。在電腦與手機尚未普及、讀書苦悶而沒太多娛樂的青春期,是這些直白又充滿感情的曲與詞,陪我度過把指尖磨出繭的歲月。
嚴格說我並不屬於校園民歌最輝煌的七〇年代。開始聽流行音樂時已進入九〇年代,港星入台、小虎隊席捲舞林、〈夢醒時分〉的陳淑樺甫打響「都會女子代言人」的名號、朱延平電影《七匹狼》正集結出一批「青春偶像」如東方快車、張雨生、王傑等;而我快速迷上陳昇的世故與瀟灑,那也與民歌有點距離。只是,在練著民謠吉他的日子裡,那些源自校園的學生歌謠也伴隨著我的青春,深印進腦海。
有些旋律一旦住進身體,就不離開。它們會為記憶命名及上鎖,偶然再聽見,便像打開封存的秘密,往事迴旋而來。這是那夜我在台北流行音樂中心聽著「民歌45」演唱會時的遭遇。以為隨著心境的老去、那些過時的調子將難再撼動我,哪知卻在開場後不久,戴著寬邊草帽的洪小喬抱著吉他唱起〈牽掛〉時,歌聲一出,我便倏地陷入滿出心肺的感懷之中。
其實分不清觸動我的是旋律本身,是洪小喬一如往昔的形象,抑或是記憶中那個初學吉他的自己。青春期暑假亮晃晃的夏天、騎單車背著吉他去上課的日子,已太遠,遠到我忘記曾有過那樣純粹的生活。突然理解了白龍跟千尋說的:「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不過想不起來而已。」這些歌曲,讓我想起來了。〈相知相守〉重現了兒時第一次分離的惆悵;〈外婆的澎湖灣〉是童年回憶的主題曲,即便那時我根本沒去過澎湖;而〈木棉道〉總讓我想起坐在老爸車裡、滑過高雄街道的悠然,那是夢裡難忘的波濤。
於是,那個「民歌45」的夜晚,回憶充滿。有好長一段時間,被生活推擠得沒有餘裕去回憶,甚或抗拒回憶。在一個由年輕世代領航、求新求變的產業裡,得督促自己不斷聽新的音樂潮流,理解當代流行的語言,找出能與之溝通的方向 ;如此,太多回憶容易拖慢前進的腳步,我只能拼命前行。
然而有些情懷,是流行無法取代的,應該就稱之為經典吧。長達四個半小時的演唱會,我浸淫在經典之中,情感翻湧。樂見經典民歌手們帶著下一代,站在相同的舞台,繼續唱著歌。馬兆駿的三位子女與馬毓芬同台,李建復帶著女兒同唱,許景淳和兒子有精彩的舞台走位,黃韻玲與兒子彈唱她寫給兒子的歌,林隆璇跟兒子之間如朋友般的互動,都溫馨感人。而當娃娃金智娟與老王樂隊合作,〈就在今夜〉與〈那些失眠〉結合,我簡直興奮無已。
看兩代交替,這樣一回神,發現那些小時候為我打開流行歌曲之門的民歌,竟已45年了,它們比我還老,可是老得那麽有活力。當聽見「大學城」不再青春的歌手們再度唱起〈飛揚的青春〉,在音樂飛揚的時刻,真會感激這世上有「歌曲」這種東西存在,它們會記憶、會流傳,甚至跟酒一樣,會隨著時間越陳越香,且不飲自醉。
哼唱著這些歌慢慢長大,偶爾會想,小時候教我彈吉他的那個胖老師,去了哪呢?後來才體會到,他可能是在民歌輝煌年代末期、某個懷抱音樂夢、卻鬱鬱不得志的青年,才那樣披頭散髮、邊幅不修地窩在南台灣的一個小樂器行裡教琴,唱歌的聲音帶點莫名的滄桑。記憶玄妙,我的吉他彈唱騙同學感情的生涯,一路從12歲到大學畢業出國唸書後才擱下,一直記得他教我的每一個和弦、每一首民歌,也感激那些對音樂的啟蒙。可我卻始終沒想起,他的名字。
※黃婷:流行音樂作詞人,製作企劃。生於高雄,混跡台北,漫遊世界。無可救藥的偏執狂、運動狂、文字紀錄狂。覺得人生就是一種創作,玩比工作還累。著有《恨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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