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看完《后翼棄兵》（有點累）實在太精采。用西洋棋貫串主題是很精巧的做法，但稍有不慎過度賣弄就會過於意念先行，甚至淪為說教。但本作還是有緊緊守住人物情感優先的平衡，這在一部主題鮮明的作品裡，是罕見的傑作。

西洋棋的第一個意義，是悲傷的逃離。在黑白分明的棋盤上，女主角貝絲得以轉移喪母後住進孤兒院的悲傷。棋盤沒有彩度，孤兒院的色調也很灰暗，除了服用鎮定劑之外，超脫於情緒（彩度）的只有棋盤。貝絲躺在孤兒院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上想像出來的棋盤模擬棋局，純然理性的棋子調度充滿視覺張力，也給了貝絲力量。（延伸閱讀：安雅泰勒喬伊也有黑歷史　真實人生與《后翼棄兵》劇情爆巧合）

棋力就是心靈力量，給孤兒的貝絲賦能，也讓她從極度不平等的性別處境中掙脫出來。這裡產生西洋棋的第二層意義：棋是平等的。在極度智性的棋盤世界裡，女性有平等的機會去成為自己。即使環繞著棋局的媒體輿論仍然有著性別刻板印象，但那些跟貝絲對壘的頂尖棋士，把她當成是「強者」而非「女人」來看待。棋士眼中只有黑方白方，沒有男方女方，這讓貝絲有機會跟生母養母有著不同的命運。

貝絲生母是數學家，跟下棋一樣是高度理性的才能領域，在「女人必須被男人疼愛，才能獲得幸福」的價值觀影響下，即使已經領悟到這個法則的荒謬，告誡年幼的貝絲不要被男人下指導棋，還是掙脫不了觀念的詛咒，帶著貝絲尋死。貝絲的養母遇到的問題則是慢性的，慢慢的在缺乏丈夫關愛下抑鬱，酗酒，最後燃起的希望之火也宿命式的熄滅。

兩個母親之外，貝絲的女同學（校園風雲人物），畢業早婚生子後也光芒盡失，風采不再。貝絲在棋局的方格世界裡，不但找到了安全感，也擺脫了女人必須靠男人才能幸福的價值觀。

但貝絲的心靈危機還沒有解除，她還有另一個難題「無法愛人，也無法感受被愛」要面對。

貝絲面對的棋士越來越強，她心靈的難題也一次次地浮現，但在這趟解題的過程中，她的世界體驗慢慢地擴張。西洋棋的第三層意義，是外在世界的探索。幼時的孤兒院跟監獄很像，封閉而蒼白，但隨著貝絲棋力的擴展，她有機會到世界各地看到不同的風景，穿著優雅時尚的衣服，認識各式各樣的棋士。棋盤的空間是有限的，所能延展出來的旅程卻動人而豐盛。

在這一連串的探索之旅中，貝絲跟養母、貝絲跟男棋士的複雜情感戲，編排的最為出色。貝絲跟繼母的關係層次多變，從相敬如賓，到成為養母經濟上的支柱，再到夥伴友情般的相互扶持（養母不懂棋，使這段「友情」顯得更有意思），再從友情進展到真正意義上的親情。我覺得這段戲的掌握是本作最難寫也最高明的地方。

至於貝絲跟男棋士們的關係，也相映成趣。一個是被貝絲打敗後，從偏執狂傲的棋藝世界中領悟到自己的平凡，想要跟貝絲有著平凡的生活；另一個是自始自終不曾改變，想要跟貝絲一直保持著既是對手又是伴侶的關係。但貝絲心中的愛人只有一個，對方是個對貝絲短暫動念的同志，以至於難有進展。貝絲雖然擺脫了性別束縛，掌握了生活方式、經濟、性愛對象的自主，但與心中摯愛被不可抗力（性傾向）所阻擋，依舊陷在「無法愛人，也無法感受被愛」的難題裡，面臨酗酒跟藥物濫用的自毀局面。

西洋棋的第四層意義幫助了貝絲。跟孤兒院時的黑人好姊妹再度相聚，貝絲重新檢視了孤兒院的牢獄般的生活，包括被生母意外遺棄的兒時創傷（按照生母的計畫，並沒有要拋棄貝絲，而是要一起死。）重新回首跟孤兒院老校工下棋的過往。

棋局的第四層意義，是心靈對話，是跨越年紀與國族的鴻溝。回到棋局對貝絲的第一層作用（情感的封閉），這裡產生了前後呼應，但完全相反的意涵，結構頗為精巧。透過下棋，貝絲不但跨越了美國跟蘇聯的針鋒相對，獲得蘇聯棋士與民眾的普遍認同，也讓她有機會跟老校工建立忘年之交的親情羈絆。

於是貝絲從虛無的詛咒中解脫，她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緬懷並且珍惜那些她悲慘際遇裡真心相待的人。她感受到了愛，即使那愛的形式並未在預期之內。她接納了真誠關心她的人，這使得她呈現了究極的強韌。她遇到比她更幼小的天才棋士的時候，問對方贏得世界冠軍後要做甚麼，這其實是她一邊往上攀爬時的自我困惑。最後她找到了答案，原來溫暖早就在她的記憶裡，等待她去察覺。

層層高難度的描寫，主題的掌握與人物刻畫的平衡，豐富的美感體驗與娛樂價值，本作無庸置疑是今年NETFLIX影集中的第一名。（文章授權轉載自作者臉書）

※作者為港裔台灣人／辯論／最愛的城市是高雄／專業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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