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的故事，與《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一樣，改編自張嘉佳的同名小說。僅僅相隔3個月，根據同一原著改編的兩部電影相繼上映，而其中一部還是原作者親自執導，這事放到影史上，也是難得的趣聞一件。難怪張嘉佳在後記中不無自得地寫道：「我發現這本書正在創造一個紀錄。一個被改編成電影最多的紀錄。幾乎每篇稱得上完整的故事，都被影視圈的朋友拿走，以超乎我想像的效率去做一部部長片。」於是他自信地與讀者告別：「那麼，我們電影裡再見！」

兩部電影的主角都是陳末，其他角色由於取材於不同的故事而互有出入。最有趣的是陳末的前任，一個叫小容，一個叫何木子，都由杜鵑出演，透出一種有趣的互文關系。由於人物眾多，兩部影片中的陳末除了擁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之外，更多起到一種穿針引線的作用，將身邊人的故事串聯到一起。比較起來，《擺渡人》中的陳末更具敬業精神，把一份看似荒誕的「擺渡」失戀者的工作做到了悲天憫人的境界，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搞笑的境界。

同一部小說改編的兩部電影，風格卻迥然不同。如果說《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是「小清新」的話，《擺渡人》的風格就是「濃油赤醬」。前者雖然煽情，基本上還是走現實主義路數，燈光、攝影都以實際生活為基礎，頂多在茅十八與荔枝的段落中透出一點誇張。而《擺渡人》則是徹底的誇張、癲狂，透出一股濃濃的港片氣味。說到底，這還是一部王家衛監製的電影，無論攝影、剪輯還是美術，都有更強的商業性和工業性。

說《擺渡人》是一部王家衛作品，或許並不為過。這位香港文藝電影的集大成者不但擔當了該片編劇和監製，還把他的個人風格牢牢地烙在了電影的每一個角落。早在十幾年前，美國學者大衛・波德威爾就在《香港電影的秘密》中斷言，觀眾們對於王家衛專拍「藝術電影」的印象並不準確。這位把墨鏡戴成了個人商標的電影人，從出道之初就是在香港電影工業的大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對於觀眾口味的把握精準無匹，對橋段的拿捏、音樂的應用和人物的塑造同樣得益於香港電影的悠久傳統。他對都市男女各色心結的描寫曲折入微，表現方式卻是港片式的「癲狂」和「過火」。他可以用長長的鏡頭來表現一個警察等人時的落寞，也可以用慢鏡頭加交叉剪輯來表現一個旗袍美女下樓梯時的步態，當然，同時都少不了他標誌式的煽情配樂。

在取得了最初的成功之後，王家衛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突破自己的成功。為了在漸成模式化的華麗影像中注入更為濃烈的情感，他轉向七十年代的香港市民生活，拍攝了《花樣年華》，遠赴南美拍出了《春光乍洩》，甚至嘗試過科幻題材的《2046》。當國際卡司的《我的藍莓夜》問世之後，他在都市愛情片的套路裡終於走到了極限。為了突破壁壘，他轉向了武俠片，於是有了與徐浩峰合作的《一代宗師》。

說到這裡，大家或許會明白，《擺渡人》那頗受非議的「誇張」和「矯情」其實並非從天而降，而是王家衛電影久已有之的風格。從這個角度看《擺渡人》，它其實是王家衛試圖在大陸都市背景下重拾自己拿手片種的一個重要嘗試。為了藏拙，他選擇了「酒吧街」這個最為國際化，最沒有明顯地域局限的場所來展開故事，台灣職人和香港黑幫這些看起來完全跳出大陸背景的元素，都是香港電影人拍到爛熟的段子。就算大陸觀眾完全沒有親切感，他也完全有把握將其拍得絢爛熱鬧，絕不冷場。

如果說《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以吸金8億的成績，足以代表大陸近五年來青春愛情電影發展的最高成果的話，它與《擺渡人》之間的差別可說反映了兩種電影傳統之間的深刻鴻溝。一種是我稱為「清湯寡水重口味」的大陸青春片，因其貼近內地文化背景而占有地利、人和的優勢，同時因為缺乏商業電影傳統而顯得手法稚拙甚至笨拙，於是只好將橫死、墮胎、輟學等段落一再搬演，以求聳人聽聞。另一種則是「濃墨重彩小清新」的香港文藝片傳統，因為在一個商業環境中經過充分錘煉，在視聽和節奏的把握方面已經有了成熟的套路，卻因為不諳內地文化，更多憑借眩目的奇觀和噱頭來吸引觀眾，在情感共鳴方面有待加強。王家衛找上內地作家張嘉佳搭檔，正是長短互補的組合，不是沒有原因的。

作為一個影迷，我當然很樂意看到王家衛來拍我們的情感故事，因此也願意給《擺渡人》一個機會。香港影人北上，何嘗不是一種「擺渡」。過河有兩條路子，一是千年炒冷飯的劉鎮偉那樣，一是不斷突破自我的徐克這般，一高一下，一生一死，一條自身難保，一條能到彼岸。我希望王家衛是個好船家，當然，他一直都是。

※全文授權轉載自風間隼個人豆瓣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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