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蝸藤專欄:「全球南方」都是「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

黎蝸藤 2023年09月30日 07:00:00
在「全球南方」的概念裡,把性質截然不同的國家一律視為「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等於是強行創造國際關係概念和話語。(美聯社)

在「全球南方」的概念裡,把性質截然不同的國家一律視為「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等於是強行創造國際關係概念和話語。(美聯社)

前文論述,在全球轉型的時期,中國從使用「發展中國家」轉用「全球南方」這個概念。「全球南方」對中國而言,不但是一個名詞,更是一整套論述,是挑戰「美國話語權」的重要工具。

 

作為一種論述,中國的邏輯可以歸結爲「三段論」。當然,這裡的「三段論」不是指邏輯學中的三段論,而是三句有邏輯順序的話語。

 

第一,「全球南方」國家在歷史上都深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禍害。即便在獨立後,依然被殖民主義遺毒禍害,現在還深受「新殖民主義」困擾,於是才一直落後。

 

第二,中國作為同樣深受殖民主義禍害的國家,卻找到了自己的道路,為「全球南方國家」提供了發展的新榜樣,新路徑。

 

第三,全球南方國家應團結起來,推倒「不公正的國際秩序」。儘管打著「多元化」「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類眼花撩亂的名詞,實質只有一個,就是在中國的帶領下,推翻「美治和平體系」。

 

這套論述不但迎合了南方國家的口味,同時也讓自己在輿論中,從飽受爭議的「永遠的發展中國家」,搖身一變成為「深受帝國主義禍害」的全球南方國家的領軍人,可謂一舉兩得。

 

然而,這套論述是否正確,值得仔細分辨。

 

首先,「全球南方」國家是不是「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這需要辯證地考察。一方面,無人會否認,「西方帝國主義國家」在歷史上曾經侵略、佔領、殖民過絕大部分的「南方國家」;然而,另一方面,具體情況又非常複雜。

 

中國從使用「發展中國家」轉用「全球南方」這個概念,是挑戰「美國話語權」的重要工具。(美聯社)

 

至少有兩類國家,很難認為是「帝國主義的受害者」。

 

第一類,它們本身就是帝國主義。

 

在被中國拉攏的新興國家中,俄國現在也被拉入「南方國家」陣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眾所週知,俄國是歷史上侵佔土地最多的國家之一。沙俄和蘇聯的最大版圖,從遠東北亞白令海峽到東歐、從北冰洋到中亞阿富汗新疆,佔領了全球陸地面積六分之一以上。按照領土面積而言,除了大英帝國和蒙古帝國之外,恐怕無人能敵。而且,大英帝國旗下有很多保護國和間接統治的國家,蒙古帝國旗下,很早就分裂為若干大汗國。以直接統治的領土來算,俄國才是最大的帝國。更何況,蒙古帝國早就不復存在,大英帝國也在二十世紀中葉「光榮撤退」。而俄國歷史上侵略的後果,至今還只實現了部分「轉型正義」。蘇聯解體了,算是部分轉型正義,但俄國還佔據了絕大部分的侵略所得。

 

同理,中國、印度、奧斯曼(甚至某種程度上的阿拉伯),都是歷史上的大帝國,其實也是「帝國主義」。歷史上對周邊民族的侵略和壓迫一點不次於西方帝國主義。就在十九世紀中期之前,無論在地理上,還是心裡上,都是不可一世的泱泱大國。地理上,它們的侵略擴張都達到巔峰;心裡上,中國人還把西方人都視作「蠻夷」。

 

只是到了十九世紀後期,這些東方大帝國與西方帝國主義的較量下不敵,才變成「被侵略」、「被殖民」。三個大帝國的結局有點不同。奧斯曼解體了,只保留下土耳其這個突厥民族國家。印度獨立了,分裂為印度巴基斯坦,基本上是當時本國人民的意願。中國倒是基本保留了十八世紀的擴張成果。

 

2021年有本書叫做《帝國的陰影——帝國歷史如何塑造我們的世界》(the shadows of empire, how imperial history shapes our world)。作者雖然是西方人,但和一般西方的「反帝國主義」學者不同,作者Samir Puri 並不只是聚焦在「英美帝國主義」上,而是把俄國、中國甚至印度中東,都寫了進去。光是有這種認識,就值得點讚。

 

當然,和俄國這種在「帝國主義時期」的得益者不同,中國、印度、奧斯曼、阿拉伯、波斯等,確實是當時的失敗方,也都有一段屈辱的歷史。所以,它們自稱「南方國家」,比俄國這種完全是既得利益的帝國主義者,還是要稍微有點依據。

 

第二類,絕大部分的拉丁美洲國家。

 

在「全球南方國家」中,拉美是一個重要板塊。巴西總統盧拉,就是響應中國最積極的國家之一。

 

但只要認真考察,早在19世紀早期,其實大部分拉美國家已獨立。歐洲國家在拉美的殖民地,基本都在一些小島上(以及南美大陸的西北角)。它們獨立的日子比美國只是略遲(十八世紀後期),比加拿大早得多(20世紀才通過西敏斯特法案變為自治領)。換言之,早在「帝國主義時期」(指19世紀後期到一戰之前)之前,它們都已不再是殖民地了。

 

進一步,現在大部分拉美國家的主流族裔,其實都是歐洲人或者歐洲或本地人(在巴西等地還有黑人)的混血。換言之,絕大部分人群都是「殖民者的後裔」。這和美國加拿大等「北方國家」也是一樣的。

 

事實上,很多拉美國家獨立之後,就走上了對外擴張、殖民、侵略的道路。

 

比如阿根廷,最初的統治只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帶,是在連場的擴張戰爭中,把原住民的大片土地,變為阿根廷現在的國土。智利的情況和阿根廷也差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和阿根廷聯手通過殖民戰爭瓜分了南美南部土地,屠殺壓迫原住民。現在智利和阿根廷的領土有漫長的邊界,雙雙延伸到南美最南端,就是這種「聯手瓜分」土地的結果

 

現在南美最大的國家巴西當然也不遑多讓,獨立後建立了「巴西帝國」,通過征服戰爭,把土地從沿海一直深入到南美廣大內陸地帶,終於成為了世界土地面積第五大國。值得一提的是,巴西帝國是全球最遲在法律上廢除奴隸制的國家。美國在十八世紀末已經廢除了跨國奴隸貿易,但巴西直到十九世紀末才取消,足足遲了差不多九十年。於是在十九世紀,巴西是全球黑奴貿易的「頂梁柱」,一己之力撐起了跨大西洋奴隸貿易。

 

巴西、智利、阿根廷「南美三霸」還在多次的對外侵略戰爭中割取了鄰國土地,現在玻利維亞成為內陸國,就是被三國侵略的結果,沿海地帶被智利割取了。

 

這樣的國家說是被「西方帝國主義遺毒」禍害,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它們沒有成為發達的「北方國家」,自有其自己的原因。

 

第三類,很多亞非國家,才是真正的弱勢的被殖民被侵略的國家。然而,殖民地的經歷和遺產是複雜的,全部一概視為「西方帝國殖民地之禍」無疑是簡單化。這裡不展開討論西方傳入現代科學、制度、經濟關係、文化等「軟性」的現代化所帶來的促進,光是在政治上,就能看到其複雜性。

 

比如,有的國家,比如中亞國家,根本就是俄國的殖民地。它們的處境和「西方帝國」毫無關係。

 

比如,有的國家,即便在被西方國家侵略殖民之前,也是被其他帝國所侵略的。如很多北非和西亞國家,淪為西方殖民地之前,也是奧斯曼帝國的「殖民地」。無非從一個殖民地變為另一個殖民地。事實上,不少能從東方大帝國中獨立,正是西方國家的支持。比如,沙特阿拉伯就是最好的例子。正是英國支持沙特王室,沙特才從奧斯曼手中獨立。

 

有的國家,雖然有殖民地經歷,也有過殖民統治下的災難,但整個現代國家的成型,正是殖民地時期所構建的。東南亞國家就很典型。

 

海洋國家尤甚。比如印度尼西亞,如果沒有荷蘭人的統治,地球上根本沒有「印度尼西亞」這個國家,甚至連這個地理概念都沒有。又比如菲律賓,正是其作為美國殖民地的經歷,才把南部諸島整合在現代菲律賓的版圖之內。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就更不必多說了。

 

即便是東南亞的大陸國家,本身就有各自的中央政府,但它們對邊疆的統治都是微弱的,如果沒有西方的侵略或殖民,就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對「邊境地區」的整合。泰國、緬甸等都是好例子。泰國作為唯一沒有被殖民的東南亞國家,雖然也失去了一些土地,但通過學習西方式的管治術,把邊境牢牢地控制起來。緬甸的現代疆界更直接得益英國的殖民統治成果,否則眾多的「少數民族」很可能就成為獨立的國家了。

 

算到最後,真正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負面影響最大的,就是非洲撒哈拉以南的國家。無論是大規模的黑奴貿易,還是以比利時在剛果的殘酷統治和德國在西南非洲種族屠殺為代表的人道主義災難,還是對原生非洲前殖民時代國家的摧毀,都是罪惡深重的原罪。

 

無論如何,在「全球南方」的概念裡,把這些性質截然不同的國家都混合在一起,一律視為「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與其認為符合和反映歷史和現實共性,還不如說是一個強行創造的國際關係概念和話語。(本文為「全球南方」都是「西方帝國主義的受害者」(之二)/待續)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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