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鹿鼎記》時，在多年的經驗累積下，創作力與表達力已達頂峰。相較於之前的小說，金庸改寫《鹿鼎記》已經不像以前「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改句換詞的情況非常少。

以明晚版第三五六續為例（隨意挑選的），內容相當於舊版第七O二續（最後幾段）、第七O三和七O四續。二千七百字中，金庸只改了十六個地方，改字、加字、減文，合起來不超過五十字。

從舊版到明晚版，金庸把改寫的重點放在人物的刻劃上，特別是重塑韋小寶的形象。舊版初期，金庸寫的主角韋小寶仍然不脫固有思維，至少不曾讓韋小寶遠離武功，這可以從兩個地方看出：

第一，海大富教韋小寶武功，韋小寶先是用心苦練少林派的大擒拿手，又學了一千多招的「大慈大悲千葉手」，後來小玄子習得「八卦遊龍掌」，也教給韋小寶，韋小寶等於一人兼得兩派武功。舊版故事裡，韋小寶並不是完全不想學武。海大富教韋小寶「大擒拿手」時不再打罵，反而用心傳授：

韋小寶少吃了許多苦頭，又明白了每一手擒拿拆解的道理，學得津津有味，⋯⋯一直學到吃晚飯時，韋小寶居然將第一路擒拿手的一十八式變化都學全了。⋯⋯

 

午飯後學習武功，直至夜深方休。那擒拿法越是學到後來越是艱難，一路手法須分四五日方能學完，而演習拆解，更須七八日方才稍見純熟。⋯⋯時日怱怱，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近二月，他親眼見到海老公制住茅十八時武功的厲害，知道得能受他指點，那是終身受用不盡，是以學藝時十分用心。⋯⋯韋小寶最是好勝，這一來，習武之心更是熱切了。（舊版《鹿鼎記》第六五至六七續，1969年12月28-30日）

後來學習「大慈大悲千葉手」：

海老公⋯⋯道：「你想不想學上乘武功？」韋小寶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海老公道：「不過這功夫十分難學，共有一千招，你若是記性好，每天學得十招，也須三個多月才能學全。」韋小寶道：「我用心學就是了。」（舊版《鹿鼎記》第七七至七九續，1970年1月9-11日）

還沒有學完千葉手，小玄子亮出「八卦遊龍掌」，海大富知道後，用激將法刺激韋小寶去學：

海老公⋯⋯道：「我少林派的千葉手，原只武當派這路八卦遊龍掌敵得住。你若夠聰明，何不將他這路功夫也學了來？只是皇上不給你細細講解，你看了之後未必記得。」韋小寶出身微賤，生平所恃的便只聰明機警，海老公說他恐怕不夠聰明，卻是犯了他的大忌，心道：「老烏龜說我不夠聰明，我偏將他這路掌法都學全了。」

 

此後他每天去和康熙比武，對康熙這路掌法細細請問，卻絲毫不露也要學練之意。康熙絕不藏私，韋小寶所問的，只要自己知道，便都說給他聽。兩人的武功所學漸深，拆解時只是比擬手法，印證招術，不像從前摔角那麼扭頭扳頸，韋小寶自不須有何顧忌。

 

數月之後，韋小寶已將「千葉手」的一千式招數學全，康熙的「八卦遊龍掌」更比他早了一個多月就已學會。兩人一動上手，成千種招式反覆運使，日日各有新穎變化，實是興味無窮。（舊版《鹿鼎記》第八○續，1970年1月12日）

韋小寶學武功「直至夜深方休」，「習武之心更是熱切」，學武時覺得「興味無窮」，都與金庸過去描述郭靖、楊過、張無忌、石破天等人沒有兩樣。可見金庸這時即使未必想讓韋小寶成為當世武功最高之人，但仍然希望韋小寶保留「學武」這個元素。

第二，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從海老公的遺物中找到武功秘笈，後來陳近南又給了他武功冊子。在沒有外力強逼下，由於他看不懂陳近南留下的秘笈，就主動去練海大富的秘笈，而且只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就把七十二張練功圖中的二十一圖練成了。

等到金庸改寫《鹿鼎記》，就把韋小寶身上所有「願意認真學武」的因子全部拿走，不但在海大富傳授他武功時虛與委蛇、含糊練習，更拿走海大富的武功秘笈，讓韋小寶不再能看圖練功。

*本文摘自《流金歲月：金庸小說的原始光譜》，遠流出版公司 出版。

【作者簡介】
 

邱健恩

畢業於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後獲香港浸會大學哲學碩士，蘇州大學文學博士。任教於香港專上院校，歷任講師、高級講師、助理教授，以文獻學、語言學、流行文學為研究方向，近年專事研究金庸小說的文本和文創現象。

曾於 2009 年舉辦「金庸小說版本展」，展出逾300件舊版金庸小說文獻，是華人地區首創。2010 年，發表〈自力在輪迴——尋找金庸小說經典化的原始光譜〉，根據多年收藏的舊版小說，釐清金庸小說從連載到單行本的文獻系統與相關問題。2013-2023 年間，曾多次獲香港文化博物館委任為特約研究員，並為籌建「金庸館」借出逾 1800 件藏品。

著有：《漫筆金心──金庸小說漫畫大系》、《何以金庸：金學入門六大派》。

鄺啟東

畢業於香港柏立基教育學院，現為退休教師。

自詡是一名金迷，緣起於四十年前閱讀第一部金庸小說《連城訣》，自此遍讀其他，反覆重溫。二十年前，開始收藏不同版本的金庸作品，延展到舊版的書本版、報章及雜誌，以冊數（份數）計，至今已收藏逾二千三百冊（份）。由於收藏數量日多，對金庸舊版的版本系統逐漸梳理出脈絡，樂於和廣大金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