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機器人的記憶與散文之亂

廖偉棠 2023年11月19日 07:00:00
最近炎上的林榮三文學獎散文冠軍作品之爭,更顯出人類的荒唐。(攝影:黃衍方)

最近炎上的林榮三文學獎散文冠軍作品之爭,更顯出人類的荒唐。(攝影:黃衍方)

浦澤直樹的漫畫《PLUTO》(冥王)被手塚真等改編成動畫在Netflix播出,令人驚艷,不禁想起二十年前浦澤直樹把手塚治蟲的《原子小金剛》(鐵臂ATOMU)改編成《PLUTO》之震驚漫畫界。他選擇的只是《原子小金剛》其中一集:<地表上最大機器人>進行發揮,但賦予了小金剛更多的血肉,讓他在原作中只是淺淺涉及的人與機器人身分之間的掙扎變成生死關頭的抉擇,而且整部作品中其他主角也都是機器人,尤其第一敘事者:機器警探蓋吉特,他的抉擇比小金剛還要痛苦。

 

因為警探蓋吉特,他是史上第二個殺害人類的機器人,而且和第一個殺人者的自覺不同,他是在情感暴走狀態下殺人,更甚者是公安部門為了維持他的可用性,以洗腦方式抹去了他關於殺人和殺人原因的記憶(是一個非常人性的記憶)。這麼一來,這部作品超越原來手塚治蟲追隨的阿西莫夫,到達後來的賽博叛客主題:虛擬人生。

 

到底機器人的人生能不能虛擬,這本是屬於人類的倫理問題,但片中機械人們勿論貴賤,都死死捍衛的: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記憶和人生,這是可歌可泣的,也是片中那些依然視機器人為工具而不是人的那些人類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蓋吉特甚至渴望守護每一個機器人的記憶,他會把一個因公殉職的低級警察機器人的記憶體從回收車裡救出送回給其遺孀(也是一個機器人),片中能這樣做的人類只有不放棄拯救一條被遺棄的舊版機器狗的茶水博士。

 

與此相比,在現實世界的今天台灣,最近炎上的林榮三文學獎散文冠軍作品之爭,就更顯出人類的荒唐。一篇以第一人稱書寫跨性族群悲哀的「散文」「〈媽媽說我是假的〉,在評審明知其為虛構的情況下明言為了議題的眼球度而賦予冠軍;得獎者在領獎感言裡含糊其詞不面對虛擬與真實的界限,其後在讀者質疑下,才道出文中動人心弦的悲哀故事來自一位朋友的託付,至此輿論譁然,挺他和質疑他的構成兩造互不相讓。

 

二十年前浦澤直樹把手塚治蟲的《原子小金剛》(鐵臂ATOMU)改編成《PLUTO》之震驚漫畫界。(原子小金剛TV版 1封面)

 

這裡不是要探討現代散文是否可以虛構的問題,也不是要探討他人經驗可否進行文學移植的問題,而就是一個人性倫理的問題。恰恰是在文學獎的背景上,這個問題得以凸顯,得獎者以「朋友的託付」去參加一個最高獎金的文學獎、文學獎評審看重議題的眼球度,這兩者都是嚴重背叛「朋友的託付」裡面那不可褻瀆的記憶之真的珍貴的。

 

以得獎者本身的世俗知名度,他完全可以以一個較為非功利的形式去呈現朋友的沉重記憶(這樣即便用第一人稱也沒有問題),而不是交給評審以算計繼而利用——評審張瑞芬原話:「〈媽媽說我是假的〉題材的鮮明程度,做為首獎比較能彰顯文學獎多元的意義。〈媽媽說我是假的〉有兩個適合做首獎的理由,第一是文字整體找不到太大問題,第二是,如果首獎搶眼,在現在文學低迷的時代裡,可能還是有一點廣告性。」

 

在這裡面,「朋友」的記憶的獨一無二性被一再轉讓,最後客觀上被變成工具,在炎上之後更變成了另一種悲劇。這又得說回《PLUTO》裡的類似情節:當蓋吉特被刺殺(他疏忽的原因恰恰因為人類掌握了他的記憶痛點,以一個長相酷似他養子的小機器人來接近他),天馬博士就想到了利用他的記憶體裡的恨意,去激活早前被殲擊陷入沉眠狀態的小金剛,甚至期待小金剛以此恨意毀滅世界。

 

天馬博士是和茶水博士完全不同的天才,呈現的是完全相反的「人性」。他最早為了彌補自己的喪子之痛製造了小金剛,在小金剛不如己願後又遺棄他。在本片中,天馬博士對小金剛被殲擊瀕死的哀痛是真的,但裡面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天才創造物的不甘,因此他採用了最極端的「治療」手法,先是把自己曾經在一具邪惡機器人身上試過的植入九十九億種人格以期達到能力最大化的瘋狂實驗,用在自己的「兒子」身上,然後為了激活這種瘋狂,他挪用了小金剛的朋友:剛剛去世的蓋吉特的記憶。

 

這個記憶在小金剛和蓋吉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曾被小金剛讀取,小金剛看到了蓋吉特被掩蓋的悲痛和憤恨,不禁躲進洗手間落淚,這是本片最動人一幕。正是有這一幕的鋪墊,小金剛最後沒有被完全的恨所左右,因為他理解:蓋吉特更深的是超越悲痛和憤恨的悲憫。這種悲憫其實也出現在其他幾位最強機器人身上,而人類,自愧不如。

 

雖然《PLUTO》最後忠實於原作,回歸手塚治蟲的泛愛和一點點媚俗。但浦澤直樹以他的現實主義能力也帶出:如果機器人要獲得人性,不可能只獲得高貴的人性,學習仇恨是不可避免的一環。只不過,我們是否能輕易把仇恨變成悲憫呢?這個在人類世界無解的問題,也是本片以極其濃郁的感傷籠罩始終的原因。

 

遙想手塚治蟲始創小金剛,那是網絡和AI尚未誕生的時代,手塚治蟲能依賴的,只有他一以貫之的對人性的信任。而浦澤直樹到Netflix的時代,人性必然搖盪,未知的新人性在遠處伺機而動,福禍難測。作為舊人類,我們所能示範的,乃是在工具性時代之中,那不能被工具化的記憶與深情。

 

記憶如此珍貴,只能用作最後一擊,否則,應該好好珍藏,不要被任何力量、任何託辭所篡改。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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