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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老狐狸與小狐狸,在善惡的彼岸

廖偉棠 2023年12月17日 07:00:00
《老狐狸》僅僅開了個頭,故事背景時代的豐富面向還有很多可以挖掘之處。(維基百科)

《老狐狸》僅僅開了個頭,故事背景時代的豐富面向還有很多可以挖掘之處。(維基百科)

《老狐狸》是本屆金馬獎的最大贏家,蕭雅全和陳慕義的兩尊金馬獎(最佳導演和最佳男配角)實至名歸,最佳造型設計和配樂也當之無愧,乃至劉冠廷和小演員白潤音「父子」都有出色的表現,屬於完全可以進入最佳演員提名的級別。所以觀眾不禁要問,為什麼它缺席入圍最佳電影,也沒有被甄選去出征奧斯卡?

 

但依我說,《老狐狸》最應該得的,是劇本獎。這是一部思考型電影,劇本的設計把倫理道德的思辨推入最極端的「不平等」當中,使它研磨出火花。清貧租戶與富貴房東的不平等,涉世未深的11歲少年和老謀深算的「老狐狸」的不平等,「失敗的人」與不擇手段取得勝利的人的不平等,蒙在鼓裏的人與掌握秘密的人的不平等,依附者與被依附者的不平等…太多了,可是現實就是這樣,電影揭示它並非要我們犬儒地接受它。

 

「我比他們強。」坐在老狐狸的車裡的廖界對霸凌者揚長而過,「你選擇了站在強的一邊。」老狐狸委婉地指出廖界的誤判,沒有說明「強者」和「強的依附者」兩者其實截然不同。

 

但那又怎麼樣呢?勿論老狐狸怎樣強調他的媽媽和廖界的爸爸廖泰來一樣是「失敗的人」,最後他才是被廖界和廖泰來擊敗的人。廖界堅決否認老狐狸對他的移情,重複說道:「我不是你」反擊老狐狸那句「你就是我」,直戳老狐狸最深的傷:他兒子對他事業的否認。廖泰來面臨可以便宜賣下老狐狸提供的房子的誘惑(買房子是他父子最大的執念),卻依然選擇了善——也就是老狐狸口裡的失敗,把房子讓給死於這房子的老兵的遺屬,逼出了老狐狸最真心的一句:「你沒有讓我失望。」

 

這是對善的堅信的勝利。在當今電影裡很難得,而且把這理念拍得不讓人覺得說教、假掰,更加難得。編劇、導演和演員的拿捏,都不容易。

 

 

其實三個主角的命名已經負載了足夠的隱喻:廖界、廖泰來、老狐狸。廖兒子在善和惡的臨界點,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但他的少年心氣是他的護身符,令他不可能服膺一個腐朽老頭的人生觀植入。廖泰來有沒有否極泰來?他的善良老實焉知非福,雖然和他有關的三個女人都沒有因此獲得幸福,但起碼令他留住一個兒子沒有疏離變質,而不是像老狐狸那樣失去了母親和兒子。老狐狸,其實他內心還是小王子那隻小狐狸,尋求馴服,求之不得,虛張聲勢。

 

導演兼編劇蕭雅全也很善良,導致了電影的兩處短板都和這善意有關。第一個補充說明式鏡頭:導演幫老狐狸回憶日據時代的童年,小狐狸無數次用日語懇求不平等關係的另一方的憐憫,整個黑白鏡頭的布光與調色、表演都太老國片。第二個就是結尾跳到幾十年後的廖界,做了一個不必要的「光明尾巴」,截斷了觀眾對善惡的思考和懸念。廖界重複廖泰來的善心以美工刀刀片的處理來印證,未免有點畫公仔畫出腸(過於直露)了。

 

廖界難得的特質恰恰是他身上有不同於他父親的不善良在。導演對這一點早有察覺、早有預謀,飾演廖界的白潤音才得以毫無包袱地把一個壓抑自身的惡的矛盾孩子演繹得淋漓盡致。不善良不等於惡,廖界只是漸漸懂得了狐狸的生存之道。而他絕不會變成老狐狸,是因為他身邊始終有著廖泰來這隻小白兔的存在。

 

這樣一部電影不被提名最佳影片,可以理解為某種協商、均衡的結果。但也可以從電影自身的遺憾尋找原因,可能是受制於資金,電影對解嚴初期、股市大起大落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著墨,僅限於字幕和班鐵翔飾演的老兵命運,缺乏宏觀的鏡頭、也缺乏超越個人關係的大時代的反思批判。那一段時代始終在等待一部偉大的電影去深入呈現,《老狐狸》僅僅開了個頭,時代的豐富面向還有很多可以挖掘之處。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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