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屈服

2017年年底，在那年9月的北韓核試爆之後，最大壓力戰略的效力開始顯現。聯合國安理會通過前所未見的嚴厲制裁。美國、南韓與日本武裝部隊加緊演練、備戰。金正恩遭到孤立。那年12月，美國與加拿大宣布將於1月間在溫哥華舉行全球性會議，以示團結對付北韓的核武計畫。川普政府在18個月內制裁的北韓實體，比歐巴馬政府八年期間制裁的北韓實體還多。金正恩一定也發現情況不妙，該想辦法減輕壓力了。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響應文在寅總統的一項邀請。

2018 年1月9日，北韓官員在非軍事區與南韓官員舉行雙方自2015年以來首次會談，並且在會中宣布，將接受文在寅總統的邀約，參加即將在南韓平昌舉行的冬季奧運。在冬季奧運舉行期間，北韓運動員、北韓啦啦隊、南北韓聯合女子冰球隊、特別是擔任北韓代表團領隊的金正恩胞妹金與正，成了媒體爭相追逐的寵兒，金正恩要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

南韓當局刻意安排將包括副總統潘斯夫婦、川普千金伊凡卡在內的美國代表團，與包括年近90的北韓名義國家元首金永南在內的北韓代表團，面對面坐著。文在寅總統顯然希望這兩個代表團能夠破冰，展開一些對話，但兩個代表團始終沒有任何交流互動。不過奧運確實帶來暖意，特別在首爾，支持對平壤妥協的聲浪增強了。或許北韓參加平昌冬奧是一個好開端，平壤今後會像河內政權一樣逐步轉型。文在寅總統急著推動兩韓對話，以緩和朝鮮半島緊張情勢，冬奧結束後，又在2018年4月27 日在非軍事區會晤金正恩。兩人像演戲一樣，握著手一起跨過畫分非軍事區的界線，在板門店「休戰村」舉行會談。長年吹拂朝鮮半島那股肅殺之風似乎柔和些了。

在文在寅與金正恩會談結束後，鄭義溶與南韓情報首長徐薰來到美國，向我與中情局代理局長吉娜．哈斯培（Gina Haspel）簡報這次會談的成果。我安排兩人先向川普內閣其他成員簡報，然後到橢圓形辦公室見川普總統。兩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轉達金正恩有意會晤川普，以及文在寅要求川普禮尚往來之意，並且將文在寅總統與北韓持續交往的計畫告知我們。

川金會

我對川普與金正恩高峰會的意義存疑，因為這樣的會議只會緩和我們對金正恩的外交與經濟壓力。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與俄國，很可能因此而對制裁的執行不再熱衷。此外，最大壓力戰略才剛實行未久，一些制裁要等到2019年年底才能見到真章。

我相信，金正恩所以願意參加奧運、會晤文在寅、願意正面回應文在寅的川金會建議，主要原因就在躲避這些制裁。金正恩需要想辦法減輕壓力、改善名聲、打破他的孤立。此外，與首爾及華府交往也能讓他在其他世界級領導人面前更有分量。舉例言之，習近平一定因此擔心平壤會繞過北京、與我們以及南韓對話，達成不符中國利益的結果。

不過我也知道川普總統會同意與金正恩舉行高峰會。這樣一次北韓領導人與美國總統的歷史性會面，對川普而言是難以拒絕的。他對自己運用關係解決問題的能力、對自己的談判技巧深具信心，一切勸他等待平壤受不了最大壓力擠壓之後再行出手的努力都屬徒勞。有鑒於此，我們也只能一方面盡量推動這項最大壓力戰略，一方面與國務院與其他政府部門合作，盡可能在這項即將舉行的高峰會中達成一些成果。

我雖說不看好，但也知道與金正恩的高峰會能帶來一個機會。川普是一位反傳統的人物，而事實證明傳統手段很難因應北韓的挑戰。高峰會可以開闢一條似乎管用，主要是由上而下、而不是由下而上的途徑。許多年來，由下而上、與北韓官員談判的作法，由於這些官員沒有真正決策權，而且只是一味維護現狀，根本談不出成果。我們雖說知道金正恩非常殘酷，但不知道當川普告訴他非核化對他有利時，金正恩會有什麼反應。

金正恩的背景與他父親、他祖父的背景不同。至少金正恩是個怪咖。像他父親一樣，他也喜歡美國職業籃球賽（NBA），是90年代NBA冠軍隊「芝加哥公牛隊」的忠實粉絲。金正恩尤其對芝加哥公牛隊那個全身刺青、穿了許多環、離經叛道的後衛丹尼斯．羅德曼（Dennis Rodman）─羅德曼也曾在川普的實境電視秀「誰是接班人」中露面─情有獨鍾。這似乎說明金正恩是個有狂妄傾向，可能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此外，在他當權的第一個五年，這位「偉大接班人」已經在北韓破天荒打造了一批富裕的「金主」階級。這個階級的成員包括企業家、軍官與黨官，他們熟門熟路，能夠在嚴厲制裁下運用商品走私與外匯幫著他穩定經濟，而他們希望對外開放。或許金正恩不願讓這些「金主」失望。

曾經多次往訪北韓、美國政府頭號北韓問題專家艾立森．胡克也同意，高峰會至少有些許突破的機會。

我們與鄭義溶以及谷內正太郎的會議，聚焦於如何充分利用兩韓會談與川金高峰會帶來的機會，以及如何盡量降低風險、謹守我們的原則。南韓、日本與美國的同步，能向北韓與全世界展現我們的決心。在聽取鄭義溶與谷內正太郎的意見之後，我將他們的看法歸納為三點協議。第一，雖說兩韓關係的改善可以緩和緊張情勢，除非非核化已成定局，不會再出現反覆，我們對北韓政權的制裁將一直持續。第二，我們要向金正恩等人強調，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案規定的是北韓採取行動，而不是美國或南韓讓步。我們尤其必須拒絕「以凍結換凍結」這類初步協議，因為它們不能解決問題，只能減少對北韓的壓力。最後，我們應該要求世界各國，包括中國與俄國，鼓勵金正恩把握這個機會，達成永久和平與繁榮。我對這項高峰會仍然極度保留，但現在的美國有一位願意冒險的總統，現在的韓國總統也願意追求一種根本上與過去不同的兩韓關係，金正恩正好對了兩人胃口。

（延伸閱讀：金正恩掌權十周年　處決姑丈、會晤川普、核彈試爆大事記時間軸）

我在之後一個月的2018年4月9日離開白宮。放下國家安全顧問這個職務為我帶來三個遺憾，它們都反映在早先那次舊金山會議上。首先讓我深感遺憾的是，不再能與鄭義溶以及谷內正太郎這樣敬業的外交官員一起工作。我也想念我在國家安全會議的那些同事，包括博明、艾立森．胡克與艾立克．強森等。留下我們未盡的國家安全工作也讓我遺憾。但我也了解，華府、政府，與白宮的環境過於陰霾險惡，讓我無法為總統與我們的國家效勞。早在舊金山會議結束時，我已經與總統談到我的去意。由於白宮幕僚長辦公室向新聞界走漏，谷內正太郎當時已經知道這件事。在會議結束時，我與谷內坐在陸戰隊紀念俱樂部圖書館的大壁爐前聊天。谷內說，他與安倍首相都希望我繼續留任，我含糊其辭地答道，我也希望能有機會與他共事。我知道，沒有人能保證最大壓力戰略能不能達成非核化，但我希望在我的國家安全顧問任內最後推出的這項策略能夠存活。

金正恩反臉

儘管川普總統極力謀求突破，在與鄭義溶以及谷內正太郎最後一次會議結束兩年之後，北韓的飛彈與核武威脅持續升溫。在新加坡舉行的第一次川金高峰會確實達成一項成果：北韓以含混的口吻承諾朝鮮半島非核化。但會後的事態發展顯示，金正恩與川普對非核化的定義並不一致。2018年夏，或許為了表示善意，川普延後了一項他在推文中稱為「荒謬而昂貴」的美國與南韓聯合軍演，毫無回報地給了金正恩一些好處。川普總統不僅否決了財政部對北韓的新制裁，說他不再想用「最大壓力」這個說法，因為「我們處得很好」。川普還表示，由於與金正恩的關係，他不想對北韓實施更多制裁。這一切看在金正恩眼裡，都說明川普已經走回過去「以凍結換凍結」、不能解決問題的老作法。2019年初，川普總統提醒北韓，金正恩只有進行非核化才有更光明的前途。川普在推文中預測北韓將成為「偉大的經濟發電廠」。雖說從西方觀點來說，北韓開放能帶來投資與房地產景氣，是一件好事，但對金正恩而言，北韓開放可能為金氏王朝敲響喪鐘。川普在同一推文中稱讚金正恩是「能幹的領導人」。

川普設法將他與金正恩的關係與雙方間的談判分割。新加坡高峰會結束後不久，川普在西維吉尼亞州一次群眾大會中談到這次峰會。他告訴他的支持者「我對他私毫不留情面，他也不甘示弱。我們就在會中你來我往。之後我們陷入愛河。真的，我說的是真的。他寫了幾封非常美麗的信給我。」川普總統甚至說他「相信金正恩說的話」，相信金正恩不知道奧圖．瓦貝爾下獄、慘遭酷刑凌虐的事。川普的這些表態似乎也讓金正恩決定不對川普個人進行批判，不過北韓問題並沒有因此有所突破。北韓擅長營造希望。

2018年5月，金正恩為了打通通往新加坡高峰會之路，釋放三名美國人質交給美國國務卿蓬佩奧。2018年6月高峰會後，金正恩與北韓都放棄了過去那些叫囂煽動的言詞。同時，金正恩與文在寅繼續進行著兩韓對話。2018年9月，文在寅偕同妻子金長淑在平壤訪問三天，簽署「平壤聯合宣言」，保證民間交流、經濟合作、家庭重聚，以及拆毀兩處飛彈設施。在這次歷史性訪問中，文在寅發表演說，宣布他與金正恩「同意採取具體措施，徹底消除朝鮮半島戰爭的恐懼與武裝衝突的風險」，「將我們美麗的國土，從白渡山到漢拏山，化為沒有核武器與核威脅、永久和平的樂土，獻給我們後代子孫」。像川普總統一樣，文在寅總統也提出將兩韓彼此相聯的「三個經濟帶」構想，保證與北韓共享繁榮。他還下令拆除非軍事區的地雷，禁止軍用飛機進入邊界部分地區，向北韓釋出更多善意。文在寅不遺餘力地試圖啟動逐步轉型進程，希望去除北韓政權的敵意。可悲的是，就像過去一樣，文在寅也像川普一樣不能有所突破。

（延伸閱讀：習近平一心想奪取台灣　因為中共深知台灣的成功會揭穿「中國夢」謊言）

如前文所述，戰略自戀是雙向的。2019 年2月在越南河內舉行的第二次川金高峰會，暴露出兩方面的誤解。金正恩的一名官員曾經觀看電視劇《白宮風雲》（The West Wing）與《國務卿女士》（Madam Secretary）以了解美國政府決策過程。或許就因為聽信了這類看電視學決策的助理與一些中國官員的建議，金正恩似乎相信，由於共和黨在2018年期中選舉吞敗，也由於刻正進行的穆勒調查案，川普總統迫切需要打一場外交政策「勝仗」，也因此金正恩只需象徵性地拆毀寧邊一處已經報廢的核設施就能換得川普同意解除制裁。而川普總統或許因為對自己的說服力、對經濟誘因的不可抗力過於自信，過度高估了金正恩放棄北韓政權「主體思想」的能力。金日成訂定的這套「主體思想」強調北韓人民必須自力更生，強調北韓人民利益的優越與他們的純淨。根據這套思想，貧窮是北韓人民的美德與優越的標誌。在河內高峰會失敗後，有人說，川普因為不肯向金正恩讓步，終於沒能與北韓達成協議。但事實是，川普如果在會中向金正恩讓步，就會重蹈1994年「協議框架」覆轍。根據這項框架，美國放鬆制裁，北韓則停止寧邊核設施的活動。

在2019年，美國與南韓都想方設法敞開對北韓的門，但金正恩不斷關閉這扇門。川普總統繼續強調他與金正恩的私交，甚至在6月間參加日本大阪G20峰會之後，還刻意往訪非軍事區，會晤金正恩。另一方面，北韓政權重新展開它的攻擊謾罵，說國家安全顧問約翰．波頓（John Bolton）是「人渣」，罵國務卿蓬佩奧「像小說作者一樣捏造故事」。文在寅繼續向北韓提供人道援助，與北韓進行共同隔離豬隻以防範豬瘟等等合作。金正恩在2019年年底舉行的勞動黨第七屆五中全會中強調，「我們要進一步堅定決心，絕不為換取任何利益而出賣國家安全與尊嚴以及前途」，似乎一口否定了以非核換取繁榮的概念。金正恩說，川普政府「企圖透過挑釁意味濃厚的政治、軍事與經濟運作，徹底窒息北韓」，還揚言將「改採震撼性行動，為我國人民遭受的痛苦求償」。換言之，他要走回過去的老路。

在2019年新年致詞中，金正恩39次提到經濟，預測2019年將是「充滿希望」的一年，還向「南方與海外、願意與我們共創修好、團結、和平與繁榮歷史新頁的愛國者」致意。但在2020年新年致詞中，金正恩說「北韓與美國的對立現在終於演變為自立與制裁之爭」，似乎預料重重障礙就在眼前。但在2020年1 月，川普總統仍然發給金正恩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祝他生日快樂。金正恩個人沒有辱罵川普，但金正恩的發言人指控美國在過去18個月的談判中一直欺騙北韓。

另一方面，北韓繼續推動它的核武飛彈計畫，毫無緩和跡象。在河內高峰會後不久，它試射一件不明質地的「戰術導向武器」，還向日本海射了幾枚短程飛彈。北韓在2019年射了26枚飛彈，創下北韓在一年內違反聯合國決議最多次的紀錄。不過金正恩在這一年沒有進行長程飛彈試射，也沒有進行核爆。但隨著改善關係遙遙無期，北韓的反撲也不斷加強。金正恩開始痛斥文在寅「自以為是」與「兩面手法」，還說南韓應該「管好自己的事」，為開放交流的希望大潑冷水。

文在寅總統與川普總統的大膽外交嘗試，原本或許可以為北韓人民帶來更美好的未來，為世界剷除一項嚴重威脅。在見證1989年10月那場地緣政治景觀巨變之後，我對北韓問題的解決原也至少抱有一線希望。但金正恩對南韓的成功嫉恨過深，為了不讓北韓人民知道真相，為了保住「主體思想」的謊言，不讓北韓人民發現金氏王朝既非善類、也不超人一等，他不肯對世界開放。

※本文摘取自《全球戰場：美國如何擺脫戰略自戀，面對全球七大安全挑戰？》，八旗出版。

作者簡介

赫伯特．麥馬斯特（H.R. McMaster）

川普時代的白宮國家安全顧問、退役陸軍三星中將。2017年二月，川普政府第一任國家安全顧問佛林匆匆下台之後，麥馬斯特以其赫赫軍功與學術成就受到川普青睞而繼任。他反對歐巴馬政府過於軟弱、退讓的外交思維，任內積極推動強硬的戰略，對北韓、伊朗、阿富汗塔利班政權都採取高壓對抗手段，更在博明的協助下促成川普於2018年一月公布「印太戰略框架」，扭轉過往美國對中國一廂情願的安撫政策，奠定強硬抗中的政策基礎。

麥馬斯特從軍長達34年，駐紮德國期間，他見證了柏林圍牆的倒塌。1991年2月，當時還是上尉的麥馬斯特率領美軍第二裝甲騎兵團老鷹部隊，在「東73度線之戰」當中以寡擊眾，摧枯拉朽地擊潰伊拉克的坦克部隊，打了漂亮的勝仗。

麥馬斯特不僅戰功彪炳，學術成就亦相當耀眼。他於北卡羅萊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取得歷史博士，並曾於西點軍校教歷史。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越戰中美國政府的角色。他尖銳地批判，由於諸位總統的短視近利，導致美國政府無法為越戰的複雜局勢做出合理、充分的準備。他後來將他的論文擴充為《失職：詹森、麥納瑪拉、聯合參謀首長，以及導致越戰的謊言》一書，成為所有軍方高級將領人手一本的經典。

2020年九月，台灣外交部舉辦的「凱達格蘭論壇」，邀請他進行專題演講。2021年十月，麥馬斯特在接受NHK採訪時表示，台灣情勢「正在進入非常危險的時期」，美國與日本有必要積極行動，以嚇阻中國輕舉妄動。

目前是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中心研究員，經常於各大媒體發表對國際政治、美國外交戰略之評論。

譯者簡介

譚天

臺大政治系畢業，曾任《聯合報》國際版主編與編譯主任、《自由時報》副總編輯等職。

現旅居加拿大，專事譯作。譯有《2034全面開戰》、《國家為什麼會成功》、《黑龍江》、《幽靈艦隊》、《緬甸：一個徬徨的國度》、《泰王的新衣》等百餘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