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某些研究領域中的權力結構已經導致了「慢性疾病」,腐蝕著學術體制和校園文化。(示意圖,取自Pixabay)
本土期刊的學術倫理與影響力:國科會與監察院的看法
2016年,台大爆出郭明良教授等人論文造假的醜聞,重創了台灣學術界的信譽。在該事件之後,台大要求研究生必修學術倫理課程,對此,台大研究生協會在2018年1月發表聲明,指出現行課程原本就已涵蓋「如何正確引用文獻」的教學,而且研究生也能透過實際的寫作以及跟指導教授的互動,熟悉學術倫理規範。聲明中直指學術倫理問題的核心:
學術倫理事件的發生涉及權力結構、勞力分配與量產論文穩固經費與地位等問題,並非將責任轉移到學生身上,主張純屬教育問題,藉由形式化且耗費研究生勞力時間的學術倫理課程就能解決。
說白一點,最需要上學術倫理課程的人,乃是玩法弄權的學閥。
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研究所教授兼亞太博物館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王嵩山(現已退休),以實際行為示範了權力的妙用,彷彿在嘲笑那些乖乖去上學術倫理課程的研究生。王嵩山是期刊《民俗曲藝》的編輯委員之一,他利用擔任專輯(Special Issue,亦稱為特刊)主編的機會,在撰寫「導論」時大量挪用其他研究者的心血結晶。2018年9月,王嵩山在《民俗曲藝》發表〈亞太儀式、節慶與社會文化實踐:導論〉,該文中竟有多達11800字是剪貼自該專輯的其它論文!此人不僅「官大學問大」,膽子也特別大。
以上的例子顯示,某些研究領域中的權力結構已經導致了「慢性疾病」,腐蝕著學術體制和校園文化。此一問題的解決方式,並不在於逼迫學生去上更多的學術倫理課程、做更多的測驗,而是精準切除該領域中的「惡性腫瘤」。本文將分享我的個人經驗,包括我向國家科學委員會(以下簡稱國科會)提交的檢舉信件以及收到的回覆,藉此說明這種「治療」的實作方式與階段性結果。本文的後半部分,將引用監察院的調查報告,分析台灣人文及社會科學期刊的相關危機。
2008年,我在《民俗曲藝》發表論文,該期專輯的主編為王嵩山。令人遺憾的是,他在撰寫該期的「導論」時,沒有改寫(paraphrase)、摘寫(summarize)我的論文並給予評論,而是直接剪貼裡面的三段文字(共約1200字),做了微小的修改之後,便堂而皇之放在他的〈導論:身體、藝術與社會〉文中(參見比較表格)。
當年的我,才剛剛被聘為台大音樂所的專案助理教授,碰到這種「鬼故事」,雖然暗自詫異,但考慮到本所的王櫻芬所長也是《民俗曲藝》的編輯委員,與王嵩山頗有交情,因此我屈服於學界的權力結構之下,沒有勇氣提出檢舉。
王嵩山把他的文章稱為「導論」,應該是仿效國際期刊中的編輯引言(Editorial Introduction,亦稱為編輯語、導言)。期刊專輯的主編在撰寫引言時,通常會介紹該專輯主題的背景與重要性,從中帶出各篇論文的研究問題及主要發現,說明它們如何對該主題提供新的觀點或解答;引言中通常以摘寫的方式介紹該專輯中的論文,每篇論文的介紹很少會超過一百字(英文)。反觀王嵩山,他既沒有能力在專輯主題的脈絡中介紹各篇論文,凝聚成完整的學術貢獻,又不甘心只寫較短的「編者序」,於是鋌而走險,逐一剪貼各篇論文的文字,以讓「導論」顯得內容充實。
2018年,王嵩山在撰寫〈亞太儀式、節慶與社會文化實踐:導論〉時變本加厲,竟然從屈嘯宇、彭連生〈神在此間:浙江鄉村醮儀召請科儀本中的空間觀念折衝〉一文剪貼了大約2400字,連「以筆者現有的抄本和其他材料而言」這種句子也照樣複製貼上。此等剽竊手法,儼然已達到「物我兩忘、天人合一」之境界。
過去十餘年間,王嵩山利用擔任《民俗曲藝》專輯主編的機會,不斷以相同的手法——大量剪貼他人論文,直接引用時未使用引號、未標註出處頁碼——來撰寫「導論」。我在臉書上分享此事,並且附上原論文與「導論」的對照表及解說影片,呈現兩者間的高度相似性。有網友在轉貼該訊息時評論:「奇怪,在這個很容易比對的時代,怎麼還有人持續這麼做?」
考慮到王嵩山的行為持續傷害學術與教育環境,我認為有必要檢舉此事。我向國科會說明王嵩山撰寫「導論」的學術倫理問題,信中指出:
我在閱讀2020年12月出版的《民俗曲藝》第210期時發現,該期主編王嵩山撰寫的〈製作文化:導論〉一文,與該期其他論文在內容上存在大量雷同。[……]貴會「臺灣人文及社會科學期刊評比暨核心期刊收錄」實施方案明文規定:「申請評比收錄之期刊,所提出之申請資料須確實並符合學術倫理。」有鑑貴會於2022年公布《民俗曲藝》為二級期刊,本人希望詢問貴會,王嵩山的〈製作文化:導論〉一文是否符合學術倫理?此外,貴會將如何處理此類問題,以確保核心期刊的學術品質和誠信?
台灣社會科學引文索引(Taiwan 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簡稱TSSCI),是台灣社會科學領域內評估學術著作品質的重要指標。在TSSCI中,第一、二級期刊被視為核心期刊,在這些期刊發表論文,可以增加學者在評鑑與升等的研究點數(積分)。後來,TSSCI被重新定義為台灣社會科學核心期刊(Taiwan Social Sciences Core Index)。
王嵩山仗著擔任TSSCI核心期刊專輯主編的權勢,在撰寫「導論」時胡作非為,國科會豈能坐視不管?我寄信至國科會的意見信箱數周之後,收到大約五百字的回覆,以下摘錄其內容:
若申請人社中心期刊收錄而有學術倫理疑慮者,依人社中心處理流程,將所提之相關事證,轉請期刊單位調查,並將調查資料提交期刊評比收錄學門之專家審查小組委員會。
除了國科會之外,監察院亦十分關注台灣學術期刊的品質與影響力。2022年8月,監察院通過賴鼎銘委員的調查報告,隨後發布新聞稿指出,國科會補助的「臺灣人文及社會科學期刊評比暨核心期刊收錄實施方案」,成效欠佳,原因之一是TSSCI與THCI(台灣人文學引文索引)收錄的期刊,影響係數(impact factor)偏低,顯示這些期刊「難謂具學術影響力,實為我國學術發展一大警訊」。
仔細閱讀監察院的調查報告可知,有些TSSCI或THCI核心期刊的被引用數在近幾年呈現斷崖式下降,讓人怵目驚心!此外,有些「非核心期刊」的影響係數卻比同領域的「核心期刊」更高,難怪監察院的一些諮詢專家學者直言,TSSCI徒具虛名。
《民俗曲藝》作為TSSCI核心期刊,最新的五年影響係數只有0.028(資料來源:華藝線上圖書館)。在我看來,該期刊尚不乏優秀的戲曲論文,然而該期刊的「人情味」實在太過濃厚,導致稿件審查的公正性偏低。我猜測,該期刊的所有編輯委員長期被「人情味」蒙蔽了雙眼,因此看不到王嵩山六篇「導論」中的問題。
華人社會中流傳著這兩句話:「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找關係。」這種根深蒂固的「關係主義」,對於人文社會領域的學術風氣造成各種影響,其中負面影響似乎大過正面影響。
以TSSCI與THCI的期刊評比而言,某期刊的編輯委員跟負責評比的專家有何交情,這可能會影響該期刊的評比結果。該方案採自由申請制,有些影響係數較高、較常被引用的期刊,根本無意願提出申請,原因之一就是監察院的諮詢專家學者所言,「TSSCI忽視引文分析客觀機制」,「目前核心期刊收錄『頭重腳輕』,枉費立意良好制度,問卷調查占比25%~35%、專家意見占45%~55%,期刊再如何努力亦無法比得上主觀意見的影響」(參見監察院的調查報告p.25)——對於某些優良期刊而言,「沒關係」就乾脆不申請,何必卑躬屈膝「找關係」?
由於TSSCI與THCI核心期刊收錄實施方案中存在此一缺陷,監察院在調查報告中指出:
現行「問卷調查」及「學門專家審查」指標實質上恐已取代「引用指標」之客觀功能,此亦將導致「問卷調查」及「學門專家審查」等主觀指標影響過大,是否淪為學者所稱之「主觀排行榜」,容有可議之處。(pp.25~26)
關係主義對於個別學者的影響,在王嵩山規劃主編的「專輯」中亦可一窺端倪。表面上看來,這種專輯是由主編針對特定的研究主題公開徵稿,以促進聚焦而多元的學術討論,但事實上,邀稿、審查、刊登論文的過程,未嘗不是王嵩山自抬身價、擴張勢力,確立與個別學者(包括研究生)之親疏關係的機會。而且,如果某位助理教授因為論文登上某TSSCI核心期刊的專輯,研究點數達標,因此升為副教授,他可能一輩子都要感謝該專輯主編的「提拔之恩」——就像以前中國的科舉制度裡面,新科進士必須對主考官感恩戴德,尊稱為「恩師」一樣。
2008年,我在《民俗曲藝》的專輯發表論文,被主編王嵩山剪貼至他的「導論」,而十餘年來有不少論文也同樣慘遭毒手,為何這些論文的作者都默默承受,一聲不吭?其實,我一直記得當時的內心掙扎:假如把此事鬧大,《民俗曲藝》的期刊等級可能會下降,這對自己的研究點數著實有害無益;而且,《民俗曲藝》的編輯委員在學界有權有勢,跟他們維持良好關係,我才能夠保住小命。以上這個既貪婪又膽怯的想法,就是當年我心中的小惡魔。
關係主義源自於人性,而當它在華人社會中被放大時,可能會腐蝕學術與教育環境,造成結構性問題。當某些學閥大佬猶在結黨營私之際,台灣的人文社會科學期刊評比制度已面臨眾多挑戰。希望新任的國科會主委能正視這些問題,推動必要的改革,以促進學術環境的健康發展。
※作者為台大音樂學研究所、腦與心智科學研究所合聘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