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是一個能夠設定議題、妥善結盟,在多重矛盾裡穩步前進的務實戰略者。(攝影:陳愷巨)
六年前,李登輝陸續接受了多家媒體的專訪,不約而同地談到他初任總統時的險惡過程與心境。李登輝回憶,他當時沒有派系,沒有力量,也沒有軍隊支持,什麼都沒有,什麼事都不能做,他只能一步一步來,一圈一圈地往前進。
當時野百合學運的學生要求「廢除臨時條款」,李登輝說,雖然他是總統,但做起來其實非常困難,於是他繞了一條路,成立國家統一委員會,「國家統一委員會不是要統一,因為裡頭有統一條件,不可能統一。國統會的目的是要讓那些國民黨的老人們不要反攻大陸,因為那時反攻大陸的目的就是要控制台灣,讓這些人放棄反攻大陸,台灣就有辦法維持安定。」
但讓國民大會決議廢止臨時條款,還得處理萬年不退的老國代;只是,光是口頭勸說,沒人要退,成效不彰,「我只好轉換方針,用高額的退休金來換取他們的退休。」「國民大會代表起碼還有六百多人,每一戶我都去走、去拜託。」如何完成這艱困的任務,李登輝回憶道:
第一項是,你要謙卑,對這些老先生,頭要低一點(姿態要低一點)。蔣經國總統過世了,十三天要埋(下葬),我每早都去禮堂跟他行禮。這就是表示,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有那個意思。
第二項的問題本身就是說你自己要冷淡、冷靜,要如何一步步來處理。
再來就是忍耐。你被人修理被人罵,像你剛剛說的那樣,也是得忍耐,不要說一下子就發脾氣。
「發脾氣,這樣子沒辦法有幫助嘛對不對。所以那時我就開始說:『我是不是我的我』。」沒有李登輝自己,就是為了台灣。
「我不是我的我」貫穿李登輝的生命哲學與從政哲學,意味他不斷學習,能忍人所不能忍,在「我」之外,他一直有著更高遠的目標與價值。於是,外界就會看到,李登輝1994年接受日本名作家司馬遼太郎時,暢談台灣人「場所的悲哀」,「到目前為止,掌握臺灣權力的,全都是外來政權。最近我能心平氣和地說就算是國民黨也是外來政權。只是來統治臺灣人的一個黨,所以必須成為臺灣人的國民黨。」但隔一年的中華民國國慶日,他說:「四十多年來我們之所以奮鬥不懈,就是要爲將來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立下可供遵循的典範。」接見美國議員時甚至表示:「台獨只會斷送國家的大好前途,犧牲社會的安定繁榮,這是不可能,也不應該的。」
又例如,他在1990年任命軍事強人郝柏村擔任行政院長,幾乎與當時在野黨與自由派學界媒體決裂。事後,他談起這段過程盡是得意,「我瞭解中國人,你就給他做官,一直給他升他就高興,但是高興過後,他事情就發生,發生他就下台,下台就沒了。」
他一直自稱是從「蔣經國學校」畢業,那張在蔣經國身旁正襟危坐一半椅子的照片令人印象深刻;不過,國民黨在他手上第一次交出政權,他也被普遍認為是裂解國民黨政權的「元兇」。而為了對抗國民黨內的保守勢力,他大量啟用國民黨地方派系進入中央,不但藉此鬥爭非主流的外省權貴,甚至還能騰出餘裕對抗當時風起雲湧的黨外與民進黨勢力,但也因此被稱之為「黑金教父」。
在「我不是我的我」背後,李登輝其實仍是個精密計算的現實主義者。2000年三足鼎立的總統大選裡,他是毫無疑問地支持連戰,因為他認為只要自己仍是國民黨主席,將以黨領政,左右連戰的施政方向。而在敗選當年與連戰決裂後,他只能在2004年選擇陳水扁,發動「牽手護台灣」送扁連任。2006年後他又開始對扁失望,反倒與馬英九過從甚密,數次為馬當時的兩岸政策掛保證,昔日李登輝的重要幕僚賴幸媛甚至出任馬英九的陸委會主委,一直到馬英九任總統後「化獨漸統」的企圖心逐漸明朗,李馬雙方才終於分道揚鑣。
「場所的悲哀」讓年輕的李登輝想當日本人,卻做不成日本人;「場所的悲哀」也讓中年的李登輝想當中國人,卻始終無法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這種「悲哀」養成李登輝內斂、謹慎、忍耐的性格,他成為一個兼具現實主義戰略觀,以及「我不是我的我」人生哲學的信徒。
儘管一度有許多的周折與矛盾,但從1994年他接受司馬遼太郎訪問時提出「場所的悲哀」開始;到1999年7月,他接受德國之聲錄影專訪的時候,明確地以總統身份提出「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再到2000年卸任後與日本學者中嶋嶺雄合著的《亞洲的智略》提出中華民國第二共和的看法。李登輝精準地預告並掌握多數台灣民意趨向。李登輝後來說道:「中華民國只是國號,不是國家,我做了12年的總統,最了解台灣困境,就是來自中華民國這個名字。過去的歷史,『被欺負就被欺負了』,我們無法改變,但未來國家的名字必須由這塊土地人民自己選擇。」這段話所說的,不就是台灣現在所面臨最大的難題?
台灣的民主是無數人犧牲自己的生命與青春所共同達成,美國《時代雜誌》稱李登輝是「民主先生」,許多人認為李登輝是「民主之父」,其實是過譽了!但李登輝毫無疑問是一個能夠設定議題、妥善結盟,在多重矛盾裡穩步前進的務實宏觀戰略者;他始終在自己的位置上主動掌握自己命運,進而推動歷史的前進,他也無疑是推動台灣民主轉型過程裡,最重要的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