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正群出書,以細膩的筆觸和情感描述與父親梁修身,和同父異母哥哥梁赫群的關係。(時報出版提供)
有記憶以來,很少和修身在家相處,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
八○年代末期,台灣電影工業式微,修身在那之前早已面臨轉型危機,曾經的電影明星逐漸失去舞台,而且邁入中年,角色定位模糊,究竟該讓這個人繼續演帥氣小生還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比較適合?再加上那時電影和電視圈涇渭分明,就像路易莎和星巴克,電視明星和電影明星聽起來就是差了那麼一點,所以或多或少他也有點拉不下面子吧。
妹妹沒出生前我們過得最辛苦,有段時間我們全家人包括叔叔和爺爺奶奶全擠在一個屋簷下,修身做為長子,肩負的壓力和心酸,我這軟爛個性實在無法想像。
因緣際會,他開始當導演,最初導的只是一些不成熟、現在市面也找不到的戲(修身表示欣慰),就像 RPG 打怪,累積功力後也慢慢打開另一個市場。只是當導演比當演員還累,演員只需在有拍到他的場次出現,導演則必須從早拍到晚,日復一日,在孩子起床前出門,在孩子睡著後回家。
只要有機會,修身還是比較想演戲,印象最深是在潘迎紫主演的《一代女皇》裡飾演唐太宗李世明。說真的,有多少人的爸爸演過皇帝?而且說真的,有多少人可以在學校裡說自己是皇帝的兒子?可以想見我沒什麼朋友。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是花系列推出的第一部戲《孤挺花》,在裡頭我演的是修身和歸亞蕾阿姨的兒子,這個角色有自閉症,每天躲衣櫥裡,不需要演技。某日,修身說有場戲需要跟我年紀相仿的臨演,要我問問同學有沒有興趣客串,帶著獅子座的自我膨脹,隔天馬上到學校問有誰要來演我這個主角的跟班,完全忘了我的角色人設。總之,拍攝當天來了五個我認為的好朋友,洋洋得意之餘,導演把我們叫到他跟前。
「你們等下就跟在正群後面,然後我說『打』的時候,就全部圍上去打正群喔,假裝打就好了,不要讓正群受傷喔!」
小學生哪會給你客氣,導演一聲令下,我所謂的好友們群起而上,嘻嘻哈哈地三兩下就把正群撂倒,然後再嘻嘻哈哈地對正群拳打腳踢直到導演喊卡。
不過不打不相識,我和班上同學反而更熟了,「那個某某班的電視明星」讓我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連校長都特別來教室找我。可惜走路有風的代價是身上什麼味道大家也聞得一清二楚,某天朝會就傳來八卦的味道。
那天在操場大家排排站,聽校長訓話,我就感覺周圍同學窸窸窣窣,不時地看著我竊笑。朝會結束回班級路上,幾個同學索性跟著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三年級的我搞不懂狀況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我們班導出手解圍,把我帶到辦公室。她從座位抽屜拿出一份報紙,指著上頭一篇報導的標題,說今天的報紙有修身的新聞,她拍拍我,要我別想太多趕快回教室。
那時根本不懂為什麼修身會上新聞,更不懂為何這則新聞讓我心裡悶悶的。晚餐後,我鼓起勇氣告訴媽媽早上碰到的事,儘管有點驚訝,她還是告訴我了。
「爸爸以前結過婚,後來離婚,又後來和媽媽結婚,然後有了你,有了妹妹。」
小學生哪懂離婚是什麼?但我開始明白原來文字是有惡意的,而且那樣的惡意不論輕重,總是會在心裡留下疤痕。那天過後,倒是沒人再提,我的小世界即使破了個洞,還是我最熟悉的小世界,日復一日,如實運轉。直到有天,那個洞被硬生生地挖開。
那天修身開車載著我和妹妹,說要帶我們見人。一位瘦瘦高高的,不大說話,感覺特別成熟,另一位更高更壯,很愛笑很愛說話,一下子和我們打成一片。修身說他們是你們的哥哥,以後要好好相處。瘦高的那位是大哥赫群,愛笑愛說話的那位是二哥立群。大哥那時已在念華岡藝校,打扮時髦,頭髮捲捲的,他的年紀自然和小朋友的我們聊不來。二哥與我年紀相仿,又愛開玩笑,很快的我們三個就在後座玩了起來。修身和大哥坐在前座,彼此沒說什麼,接下來幾十年好像都是這樣,弟弟妹妹們在後頭嬉鬧,兩個長子靜靜地在前方領著。
生命裡突然多了兩個哥哥是很微妙的,我們不是從小一起長大,卻又有無法割捨的血緣,我和妹妹有了更多依賴,可對他們又是陌生。就拿我來說吧,我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兩位哥哥,卻又無法接受我從家中的老大變成老三;兩個哥哥幫我扛了許多責任,但當修身多給他們幾分關心時,我又不知該怎麼平衡。
修身跟他們說話時總多了些溫柔,多了些疼惜,可能因為不常見,我想他更珍惜與兩個兒子相處的時間。可不成熟的我總覺得不公平,就算我和妹妹跟他住一起,但他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會把工作的脾氣帶回來,到底為什麼我們就得接受?
這種心情在長大後轉化為自卑,尤其當我進演藝圈,大哥憑藉著天生的幽默感及過人反應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我這梁家的小演員就被冠上像《權力遊戲》裡的龍女一樣的超長稱號,「知名導演梁修身的兒子及知名主持人梁赫群的弟弟梁正群。」
我的小世界還是我的,但它縮得好小好小。
溫哥華留學的某年,二哥也來待了一段時間,後來修身也飛來,乾脆帶著我們三個小孩一起遊玩洛磯山脈。這當然不是第一次這樣的旅行,那時大哥已經回台灣工作,我們三個照慣例嘻嘻哈哈整個旅程。我和妹妹輪流開車,二哥負責帶路,修身不能開車也不懂英文倒也樂得輕鬆,我很少聽到他那樣真心地大笑。
洛磯山脈其實是一趟看風景的旅行,我和二哥才二十出頭,妹妹還在讀高中,很多時候我們只覺得看山看樹到底在看什麼。修身就不一樣了,每到一處風景,他總會幽幽地行走其中,像是被一抹寧靜的風勾著手,縱使腦裡還是滿滿的操煩,他的腳步變輕了,聲音也柔軟了,也許被一個念頭打中,他會決定留在此刻,安身立命。
旅程來到了一個小鎮 Kamloops,這是當年大哥來留學時待的地方,我們原本想找那時大哥住的寄宿家庭卻怎麼也找不著。我開車在小鎮裡繞著,心想十八歲的我一個人到溫哥華,也是住在寄宿家庭,不過畢竟是待在一個大城市,華人又多。大哥他來 Kamloops 時雖已二十五歲,但這小鎮上幾乎沒有華人,人生地不熟且語言不通,他真的很勇敢。
那天晚上我們沒事做,小鎮入夜後更是進入了睡眠模式,唯一的娛樂就是電影院。我們決定看《搶救雷恩大兵》。影廳小很快就坐滿,我讓他們坐在後排的三連位,自己則坐在最前排。沒有字幕的電影其實對我們都是負擔,《搶救雷恩大兵》又是一部對白很重要的戰爭片,我在第一排看得心好累。
我回頭查看他們,果然三個人都睡癱了,再轉頭回來,螢幕上 Tom Hanks 正在難得寧靜裡和同袍說著感性的話。我又回頭看他們三個,修身、二哥、妹妹,三個人的頭各倒向一方,眼睛瞇著不知是否真的睡著,我好喜歡那個畫面。家人應該就是這樣吧?不管多平凡的生命一刻,總是讓你在多年後深刻記著。
四十歲生日的那晚,我好大喜功地找了一堆朋友到我最愛的餐廳慶生,不知哪來的念頭讓我也把修身請來,可能覺得四十歲是大壽,能安然活到這個年紀,也得好好感謝爸爸。酒過八百巡,我明顯大醉,而且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喝醉了很喜歡發表感言,以下為朋友們第二天轉述。
基本上我先感謝所有人當開場白,好像講了一些笑話,好像也嗆了一些人。接著我感謝我的經紀人,然後開始今晚第一波的哭泣。再來我感謝我太太在我人生最糟的時候拉我一把,讓我想成為更好的人,這裡是第二波的哭泣。最後我把修身拉近,開始第三波也是今晚的高潮,我把心裡話全講出來了。
「……我真的覺得……對不起我爸……我是四個小孩裡……最沒有成就的……你看我大哥那麼好……我二哥在新加坡奮鬥……你看我妹在上海做得那麼好……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幹嘛……」
大概就是這樣的內容,鬼擋牆地一直重複,一直大哭。
如今我們四個孩子都結婚了,修身也當了爺爺,他還是非常在意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有沒有好好聯絡,有沒有互動。前幾天他跟我說,有一天他也會像爺爺奶奶離開這個世界,他不希望我們小孩就斷了,就散了。我要他別擔心,血緣就在那,什麼也切不斷。
我的小世界依舊小,但他們永遠在裡頭。
本文摘自《修身與我,有時還有小牛》一書,由時報出版社出版。
※梁正群:1978年生,台灣男演員、廣播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