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清算教育界——香港二次回歸進行時(下)

杜心武 2020年10月13日 07:00:00
「DQ教師」不是個別事件,而是在港版國安法頒佈後,中國和香港建制派要向教育下手,清算教育界的環節。(取自推特)

「DQ教師」不是個別事件,而是在港版國安法頒佈後,中國和香港建制派要向教育下手,清算教育界的環節。(取自推特)

10月5日,香港教育局宣佈,一名任教私立學校九龍塘宣道小學的教師,被以「嚴重專業失德」爲由,取消注冊。取消注冊對教育工作者是非常嚴重的處罰。一旦教師資格被取消,教師不但不能在任何學校任教,在補習社等「提供非正式課程的私立學校」任教也受限(需向教育局申請豁免)。這相當於在教育界「封殺」這個教師了。

 

在香港歷史上,以「專業失德」爲由取消教師注冊的事並非絕無僅有,但絕大部分都是因爲教師涉及嚴重罪行(比如性騷擾學生之類),而這名教師被除牌的理由卻是在課堂上「鼓吹港獨」。因爲教學內容而被除牌,這史無前例。

 

根據副秘書長陳蕭淑芬所言,其主要證據是:在2019年3月,這位教師為小五學生設計了一份教案「以港獨為主題」,「教師會用50分鐘有計劃地由《社團條例》,帶出香港民族黨,然後詳細介紹該已被列為非法組織的政黨的宗旨及政綱,之後討論港獨課題」,要求學生先觀看由香港電臺製作的《鏗鏘集:觸不到的紅線》的片段,再完成一張名爲「不能踰越的紅線」的 「工作紙」(worksheet)。該電視節目的內容是有關「香港民族黨」的專題(包括訪問其召集人陳浩天)。在工作紙中有4條題目,包括問學生「根據影片內容,提出香港獨立的原因是什麼?」。

 

但從目前透露的資訊看,教育局的指控並不能充分。

 

首先,香港電臺是香港政府全資的電臺,鏗鏘集是從1978年就製作的長壽節目,該期的節目是公開播出的。這期的重點也不是「鼓吹港獨」,而是就著香港用《社團條例》取締「香港民族黨」的事件,討論「言論自由」,當中除了有「港獨派」的意見,也有建制派的意見。很難指責組織學生觀看,就說是「鼓吹港獨」。

 

其次,現時涉及的「教案」沒有公開。據「知情者」反駁,教案利用前民族黨被取締為例,向學生講解言論自由,港獨非課堂重點。而教育局在去年9月曾到校面見數名用過教材的學生,他們表示不贊成港獨,又指教師在課堂的重點是探討言論自由。教育局單方面的指控未能儘信。

 

第三,工作紙的名稱是「不能逾越的紅線」,反而點出了「不能逾越」。其他題目包括為「你認爲什麽是言論自由」、「沒有了言論自由,香港會變成怎麽樣」等。顯然,重點還是「言論自由」。即便是所謂涉及「港獨」的問題,也只是要求學生分析「(陳浩天等人)主張港獨的理據是什麽」。

 

第四,根據報導,這位教師只是設計了教案給其他老師用,自己並未上課。

 

第五,其實在去年,該事件已被左派報紙捅出來,施加壓力要求學校調查。學校經過調查,也做出了「沒有宣揚港獨」、「沒有專業失德」的結論。但教育局主動介入,不但推翻了學校的調查結論,還以「監管不力爲由」向該校校長和副校長發譴責信。

 

最後,在整個過程中沒安排聆訊,無機會讓涉事教師當場辯解教,違反了程式正義。

 

在事件引起廣汎爭議後,教育局長楊潤雄和特首林鄭月娥雙雙出來力挺。林鄭月娥更指以往的政府「遇事避難」,以致教育界成爲「無掩雞籠」,現在政府要「迎難而上」。「如有需要用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回應社會訴求,我們一定會做」。

 

顯而易見,這次「DQ教師」不是個別事件,而是在港版國安法頒佈後,中國和香港建制派要向教育下手,清算教育界的環節。

 

前文論及,司法界、教育界和傳媒界是民主派的三大重鎮,它們都是中共和建制派的眼中釘。國安法頒佈之後,港府除了開始整治法律界之外,也開始著手整治這兩個界別。

 

中國對香港的判斷是「人心未回歸」,中共的議程被「深層國家」抵制。而教育培養下一代,現在的還是未來的「深層國家」成員都被教育系統教出來,在這個意義上,可謂「深層國家中的深層國家」。

 

而偏偏,中國無法自如地控制香港的教育。

 

中國對香港的判斷是「人心未回歸」,中共的議程被「深層國家」抵制。(湯森路透)

 

首先,香港有教育自主的傳統。香港的中小學分爲官立、津貼、直資、私立四種。只有官立學校是政府教育局可以直接控制;對津貼和直資學校,政府有一定程度的通過撥款的影響力;私立學校則擁有完全的自主權。

 

其次,即便在官方機構中,政府直接控制的教育局也不能在教育事務上隻手遮天。比如香港的考試並不是教育局主持的,而是一個法定的獨立機構「香港考試及評核局」主持。學術水準審核則由另一家獨立機構「學術及職業資歷評審局」評定。它們名義上受教育局節制,但實際上完全獨立運作。

 

再次,基本法第137條規定「各類院校均可保留其自主性並享有學術自由,可繼續從香港特別行政區以外招聘教職員和選用教材。」因此,香港教育局對學校只有間接的影響力。在教職員上,教育局無法命令學校校長解雇某個老師。在教材上,香港沒有統一教材,由各學校自行在市場上選用教科書。

 

最後,教育最重要的元素是教師。香港的教師,從大中小學到幼稚園,大部分是「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的成員。香港前民主派元老司徒華是首任主席。教協有將近10萬會員,是香港最大的單一工會。從司徒華開始,教協就是民主派的傳統根據地。從港英時代開始,教協也一直在各社會運動中走在最前。建制派在教育界有教聯會(香港教育工作者聯會),但參加人數和影響力都遠遠無法和教協相比。這也是中國無法控制教育界的根本原因。

 

如何爭奪教育權是近十年香港政府無時無刻不在想的事。但2012年力推國民教育科遭到慘痛失敗(還湧現了黃之峰、周庭等學生領袖),普教中(用普通話上中文課)和中史科改革的推行也不順利。法律工具和法定權力不夠,至少在中共看來,是重要的原因。

 

港版國安法當然不會「錯過」教育事宜。當中第九條為「對學校、社會團體、媒體、網路等涉及國家安全的事宜,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應當採取必要措施,加強宣傳、指導、監督和管理。」第十條為「香港特別行政區應當通過學校、社會團體、媒體、網路等開展國家安全教育,提高香港特別行政區居民的國家安全意識和守法意識。」

 

這樣,通過「國安」的大棒,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整治教育界了。港府整治教育界有三個主要的方向:針對課程,針對教材,針對教育工作者。

 

港版國安法當然不會「錯過」教育事宜。(湯森路透)

 

首先是針對課程。其中重中之重就是針對通識科。通識科是第一任特首董建華主導搞的課程。2000年他公佈教育改革計劃,提出以通識教育為軸心,旨在擴闊學生國際視野、人文素養。於是根據計劃設置了通識課,成爲香港學生在高中四門必修課程之一(其他是語數英)。2009年起開始正式上課。

 

由於通識課強調學生要「批判思考」,不能墨守官方思維,加上教材設置上的「今日香港」和「現代中國」部分內容涉及政治議題,如政黨政治、六四事件、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等,都不合官方的心意。中國和建制派一直認爲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通識科是培養「黃絲」的溫床,不斷抨擊「黃絲教師教壞學生」,「將政治帶入校園」、通識科「毒害」新一代。

 

到了去年的逃犯條例事件,貴爲「全國領導人」的全國政協副主席的「始作俑者」董建華也坐不住了。他在2019年7月專門會見部分傳媒高層,表示後悔推行通識教育和改革中史課程,認爲通識教育「徹底失敗」,是導致現時青年出問題的重要原因。又承認這是他任內的錯誤,要想辦法改。

 

到了今年9月7日,董建華終於「想出辦法」,他主持的香港團結基金發表了《通識教育:慎思明辨海納百川》的報告,建議精簡課程,由教育局指定每個單元的關鍵學習概念,把考試成績從7級考評簡化為「合格」和「不合格」兩個級別,在大學聯考中,不再記分,只需要達到「合格」的要求即可。

 

隨後9月22日,香港教育局的「學校課程檢討專責小組」提交「新高中課程最終報告」. 小組雖然建議保留通識課「必修必考」和7級考評,但課程內容縮減,容許學生選擇不進行通識科獨立專題探究。更建議,在市場出售的通識教育科的教科書,納入現行的課本送審機制。

 

香港教育局的如何行動尚不得而知,但最後很可能是董建華和專責小組的混合品,即一方面降低其在升學考試中的重要性(董建華方案),一方面又要求官方審核教科書,以確保沒有官方的不滿意的內容。如果教育局的改革得到推行,那麽通識課大概就變得和中國的政治課差不多了。

 

其次是針對教科書。

 

如前所述,香港各學校可自由選擇教科書。雖然是「自由」的,但實際上選擇面卻不廣。據統計,將近80%的學校選取的教科書都是以中聯辦旗下全資出版發行公司「三中商」(三聯書店、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所代理發行,這些教科書的意識形態之「不能越軌」是可想而知。

 

但教育局還不放心。一開始在教學大綱的設計,要求教科書加入符合意識形態的內容。從去年開始,教育局為高中通識課本出版社推出了所謂「專業諮詢服務」,向出版社提供「修改意見」,其實就是變相強制要求各出版社將課本送審。

 

今年8月中,六間出版社第一次「送審」後的修訂版流出,引發巨大爭議。

 

前文所討論的「三權分立」還是「行政主導」之爭,就源於在教科書中,把「三權分立」刪除:有教科書刪除了香港「信奉『三權分立』原則」,有教科書刪除了「社會普遍認為香港實行三權分立」等字句。

 

除了「三權分立」之外,修訂版教科書與原版對照,在「今日香港」和「當代中國」等單元中出現多出修訂,涉及「法治人權」、「公民抗命」、「本土意識」、「中國國情」等多個主題

 

例如,在「法治人權」中刪去了「李波事件」,「旺角暴動」;「公民抗命」中刪除了「雨傘運動」的介紹,或者乾脆整個公民抗命題材都刪掉。「本土意識」單元也被整個刪除。「中國國情」中,中國「高鐵外交」和「孔子學院」的描述都改成了官方喜歡的版本,六四事件更被完全刪除。各種在細節上的修改不計其數。

 

最後是直接針對教育工作者,即對黃絲教師秋後算賬。

 

無論更改課程也好,修改教科書也好,教學生的歸根到底的是教師。他們如何教,才是最關鍵。建制派的輿論和外圍組織,一直攻擊「黃絲」教師,但在國安法頒佈之前,香港政府還相對克制。

 

國安法出爐後,對教育界工作者的清算也開始了。文章開頭提出的例子是最新的一例。對「黃絲」教師的清算,還不止在初等教育界。在高等教育界也如是。

7月底,已獲得終身教職的港大法律系副教授戴燿庭被港大校委會以18:2的投票褫奪開除就是一例。戴燿庭因爲策劃占中而出名,他也因占中而被判16個月監禁。但由香港大學校長與師生組成的教務委員會,此前已討論認為:戴耀庭雖然行為失當,但並不構成充分的解僱理由。這次校委會推翻了教務委員會的決定。這在港大歷史上即便不是首次,也是極爲罕見的。毫無疑問,這會極大影響港大學術自由的聲譽。在國安法頒佈之前,不太可能作出這種引發廣汎爭議的決定。

 

有終身教職的戴燿庭也被開除,那麽沒有終身教職的教學人員解除教職或不被續約,也就更「理所當然」了。在戴耀庭被香港大學解僱的同一天,在香港浸會大學擔任講師的泛民議員邵家臻也被學校解除教職。

 

8月25日,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助理教授葉蔭聰宣佈自己的終身制申請被否決,只餘下一年合約,明年便要離職。據稱,他得到系內的評審委員會的推薦,校外評審也一致支持,但在學院學術評審委員會中,儘管自己學院的院長推薦,但其他3位「與自己學術背景相對較遠的學院學術評審委員會成員」否決。葉蔭聰是「香港獨立媒體」(這個獨立不是指「港獨」,而是指「獨立運作」之類的意思)的創辦人,一向積極提倡左翼社會運動,一向被建制派針對。有理由推測,這也是政治打壓的一部分。(待續/香港「二次回歸」進行時"上")

 

※國際關係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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